也是含沙射影,有个暗示警告那意思了。 沈阅垂眸站着,只竖起耳朵听。 只在这君臣二人一来一回的交谈中,她就感受到了铺天盖地风云暗涌的剑拔弩张。 可偏偏—— 他俩人面上却谁都不显。 一个是忠君爱国、谦逊有礼、恨不能为国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重臣,一个是体恤臣子、仁爱大度、真切盼着老臣子能身体康健的明君。 闻太师轻咳一声。 沈阅会意,连忙收摄心神:“我给祖父沏了去燥降火的药茶,现在晾的应该刚刚适合入口。” 她小步上前,将茶汤给了闻太师。 皇帝也在吩咐司徒太医:“太师的病,以后你多留心些,好生照看,先调个适用的方子,有何需要进补的也都一并列出来,需要什么药材补品,都记在御药房账上,再缺什么……禀了皇后,找她去拿。” “是!”司徒太医应诺,“老臣先去外间调个方子留下,回头等回了太医院,再和之前来过的徐太医、刘太医他们一起商讨一番,集思广益,定会尽快将太师的身体调养好。” 言罢,他又转向闻太师这边躬身作揖,然后先往外间走。 他身边的医士也整理好药箱,背在肩上跟随他一并出去。 这暖阁里的地方有限,一张朝阳的大炕就占了大半地方,皇帝坐着的椅子又挡住了部分空间,中间就只留了个堪堪可以过人的地方。 司徒太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为了尽量避开皇帝,就刚好是也站在另一边的沈阅擦身而过。 沈阅的注意力虽不在他们身上,但是那个跟随他的医士这会儿站直了身子走路,他太高了,比她高出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头,错身而过几乎在她头顶打下了阴影…… 沈阅忍不住稍稍侧目,认真看了对方一眼。 就是这一眼,对方也刚好侧目看过来。 只不过—— 他看的不是沈阅,而是她刚递给闻太师的那杯茶。 沈阅却是惊讶于他的长相。 这男人生的白白净净,五官轮廓都精致的有种雌雄莫辨的美,尤其一双桃花眼,不笑亦含情…… 此时明明是规规矩矩公事公办的一个十分严肃的场合,尤其还当着皇帝和闻太师的面,他更是连眼神都收敛的不可能露出半点恭谨以外的情绪,可沈阅与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的对上都依然会觉得他是眼尾含笑,自有那么一股子风流之气随意释放出来。 当然,沈阅也很克制,即使被美色所迷,也没有任何失态。 她只聊做不经意的瞥了对方一眼就要收回视线。 然则—— 这人却顿住了脚步。 然后,他恭恭敬敬作揖,是冲着沈阅道,“沈小姐恕下官唐突,方才听您说给太师大人沏的这一杯是药茶?若是方便的话,在下想看看茶叶渣子。” 大概是怕沈阅不懂这方面的事,顿了下,又继续补充解释:“司徒大人要给太师重新调药方,若是用药相冲,怕是不利于太师的身体康健。” 他这开口说话时,神情透着几分腼腆和局促,说实话—— 和他这张生来就注定张扬招人的脸很不相宜。 可是奇怪,约莫是因为人长得太好看,再怎么样也不会叫人觉得太别扭。 他是皇帝带来人,要看茶叶渣,沈阅自不可能推拒。 她微微颔首:“好,这茶还有的剩,我叫人去取些过来。” 男人再次作揖致歉。 沈阅抬脚从暖阁出来,去门口唤了冬禧,让她去茶水房取一包药茶过来,想了下,又嘱咐:“再多沏两碗新茶来。” 冬禧飞快瞄了眼屋里。 外间的桌上,那年轻医士已经稍稍将袖口挽至手腕处,着手帮忙研墨。 司徒太医一边提笔写方子,一边似是在与他商榷用药、或是因势利导的顺便教他些什么,两人埋头凑在一起小声的说着话。 沈阅转身回里屋时又是不经意的一瞥,就看见那男人本也该是修长白皙的手指,关节处都有不同程度的轻微变形和凸起。 像是…… 常年冻疮一类的情况日积月累留下的旧伤。 看他研墨时灵活的动作,该是与行动无碍,但是很可惜—— 生生破坏了这双手原来的美感。 人,对美的人或物,都会天然的心生欣赏,沈阅心里惋惜的暗叹一声“暴殄天物”就又回了内间。 皇帝和闻太师还在闲聊,但是说的都是些你来我往的场面话。 沈阅过去,依旧规规矩矩站在闻太师旁边伺候。 皇帝的目光移到她过分镇定从容的面孔上,忽的怅惘叹息:“太师,你这个外孙女儿教养的是当真出色,若不是朕的皇儿不成器,朕其实是一早就属意想把她聘回去做儿媳的。” 沈阅闻言,心里顿时一咯噔,甚至眼皮都重重跳了一下。 但好在她一直是眉目低垂,这一点轻微的失态旁人也无从窥见。 现在这个情况,也就唯有皇帝还敢当着他们祖孙的面直接旧事重提,再把这话挑明了。 闻太师迎上他的目光,随后就是比他更加怅惘遗憾的一声叹:“是两个孩子没缘分。” 在沈阅的事上,他有执念。 就算是为了应付皇帝,他也绝不用什么“我这孩子没福分”的虚伪谦辞。 他不能叫这个孩子没福分,无论如何,他都得保这个孩子日后过得好,过得体面,过得顺遂,过得风光。 话至此处,他看似语气不重,但皇帝是个明白人。 之后,话题就默契的切开了。 不多时,冬禧就去取了药茶回来,外面两人一边喝着冬禧端给他们的热茶汤,一边就着药茶的配方又琢磨了一下司徒太医手下的方子,嘀嘀咕咕半晌,最终写成一张药方。 司徒太医亲自拿着进来给皇帝过目。 皇帝看过。 他一抬手,沈阅立刻上前接过,又转呈给了闻太师。 事情办完,该表达的关心表达了,该试探的也都试探了,皇帝便起身告辞。 闻太师作势就要亲自下地送客,皇帝连忙扶了一把将他拦下:“太师身体不适,养病要紧,你我君臣之间勿须这般。” “是老臣失礼了。”闻太师并未坚持。 沈阅犹豫了一下,在替外公送客和离皇帝这样的危险人物远远的之间飞快的选择了后者,只面色关切的稳稳扶着闻太师,“外公您当心些……” 闻太师冲外面喊了岑伯。 皇帝又深深看了他祖孙二人一眼,这便离开了。 岑伯一路将他送出大门口。 皇帝上了马车,司徒太医跟随一起上去,年轻医士的官阶不够,只能随侍卫骑马。 可是在他最后递给司徒太医药箱时,两人私下眼神交汇,司徒太医却略显出几分忐忑。 车下的男人微不可察的微微垂了下眼,唇角扬起一抹笑,司徒太医这才暗暗咬牙,挪进了马车里直面皇帝。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040章 脾气 四喜堂内。 送走了皇帝, 沈阅重新给闻太师背后的迎枕整理好,给他调整了舒服的位置靠回去。 闻太师并不与她打马虎眼,见她面有忧色,便是拍拍她的手:“是他们父子毁诺在先, 这门婚事理亏不在咱们, 我也不瞒你, 今日叫你来就是要你知道,这个梁子结下了,化解不了。被猜疑也好,被打压也罢,总归我闻氏一门行事清廉公道, 端端正正, 问心无愧。所以你也不要再瞻前顾后, 依着你自己的身份, 做好当做之事即可。” 沈阅之前只是隐隐猜测,外公是对皇帝冷了心, 也起了怨念。 而在听说对方上奏章请辞致仕之后, 就已经坐实了她的猜测。 此时她也已然无路可退,用力的抿抿唇,重新对上老人的视线, 点了头:“是, 孙女儿明白了。” 她没问外公和秦照之间是否也达成了某种约定, 她只是个后宅女子, 她与他们还是不一样的,只要乖乖听话, 做好自己的本分, 保证关键时刻不拖后腿就是。 病中之人, 很容易精神不济,尤其刚又应付了皇帝一通,闻太师的疲态明显。 沈阅服侍他歇下也就离开了。 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秦照的身份和之前几次维护她的态度给了她底气,原本被视为洪水猛兽一般的秦绪,如今在她心中反而没那么可怕了,反而是这位总是面目和气的皇帝陛下…… 会给人一种深不可测,极危险的感觉。 然后在回去的路上她便想—— 如果她梦里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可信的,那么这位皇帝陛下也没几年活头了,至少活不过她外公! 这么一想,又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怕了。 此时的皇帝,自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扒拉着手指头算他死期。 回宫的马车上,司徒太医明显不习惯与天子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独处,浑身紧绷的坐着,看上去颇为紧张。 皇帝则是闲散的斜倚在软塌上。 没说话,只朝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本就正襟危坐的司徒太医连忙更加笔直的绷紧了身体,如实回禀:“回陛下,太师这病情做不得假,的确是急怒攻心,一时气血上涌伤及了心脉肺腑,病得不轻。” 方才在太师府,他交代病情时的用词相对委婉,这会儿也不过更加通俗易懂的再说一遍罢了。 知道皇帝想听的也不仅仅是这个,又迟疑着补了句:“而且太师他年岁已高,这些年里应该也很是积攒了一些郁结于心的隐疾,这次的病症只是个引子罢了,再加上年迈……微臣说句不太中听的话,他这身体已如强弩之末,即使精心调养……当也撑不过几年去了。” 皇帝听完这话,仍是长久的沉默。 司徒太医一直低垂着脑袋,不敢窥伺龙颜,就在他紧张的冷汗就要慢慢爬上鬓角时…… 终是听得皇帝悠悠一声长叹:“岁月不饶人啊,朕犹记得太师初入东宫时亦是英姿勃发的好年纪,转眼间就是半生了。” 他口中所谓的东宫,是他曾为东宫太子时候的那个东宫。 那时闻时鸣的年纪资历都尚不足够,是以太子少师身份进的东宫,后来一直陪伴他左右,从少师,到太傅,再到太师…… 司徒太医身为太医院之首,常年坐镇太医院,自是消息灵通,深知闻家与皇帝父子之间如今起了嫌隙,并且因为秦照也插了一脚进来而关系尴尬,这会儿自是不敢接这个话茬儿。 好在,皇帝也未曾为难于他。 马车就这么平稳的前行,顺利回宫。 在抵达前朝外宫门时,马车暂停,将司徒太医二人放下。 两人背着药箱,等着目送马车继续往内宫去了,就也徒步朝太医院的方向走。 等到穿过长长的门洞,过了重兵守卫的宫门,再往前走了一段,司徒太医却是脚下一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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