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淹没了一切,却又静得可怖。 “来人!” 沈仞又喊了一声,而后恍然大悟,指着裴涉,目眦欲裂。 “你,你……” 沈仞不敢相信,自己在官场混迹,中间不乏裴涉的暗中相助,只是他看轻了裴涉,只当他是个胡族女所生的杂种,掀不起风浪。 三年前裴涉受封兵马大元帅,领兵平叛,他便开始阳奉阴违,暗地里培植自己的势力,打算有朝一日扳倒裴涉,独揽大权。 本以为做得滴水不漏,谁料裴涉三年里假装全然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也没蒙骗住了,昨日还坐着权倾朝野的黄粱梦,今日刀就架在了脖子上。 “说完了?”裴涉脸色未变,青灰的天色却将他侧脸映得阴沉。 沈仞骂完,对上裴涉那双琥珀色的狭长眼眸,顿觉遍体生寒。 再转身想跑,一支羽箭已刺穿他头骨。 殿外候着的副将贺阑进来时,见沈仞倒地身亡,问了句,“还是按以往的规矩,做成人皮灯笼吗?” 裴涉“嗯”了声,将玄铁弓放回案上,“做好了便挂在政事堂,叫其他人都警醒些。” 他使的是六石弓,极为沉重,与桌面相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其实他早就知道沈仞在长安兴风作浪,却一直按兵不动,一是为了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杀了他,二是想将自己的皇嫂逼到绝境,好让她心甘情愿地来求他。 不用费什么力气,皇嫂就会乖乖地投怀送抱,这样一石二鸟的好事,他自然不会放过。 “罢了,扔去喂虎。沈家人一律斩杀,一个不留,做得干净些。” 血淋淋的灯笼挂在此处,必定会将他那个吃斋念佛的嫂嫂吓跑。 —— 武德殿里,烛火未点,雨天里光线晦暗,姜窈醒来,揉了揉眼。 殿内空无一人,她趿着绣鞋走到殿门前,犹犹豫豫,不敢开门。 她一想起昨夜见到的那十几只眼冒绿光的白虎,就止不住地头皮发麻。 正踌躇着,紧闭的殿门被人推开,照进来的光亮被裴涉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 雨势渐小,雨丝如雾,沾衣不湿,他手中的雁翅刀还未入鞘,刀刃上的血迹沿着镌刻的螭龙纹路蜿蜒流下,滴在潮湿的青砖地上。 今日政事堂中除了他的人,都成了黄泉鬼。 姜窈与他视线交错,他瞳色偏浅,眼神森冷,与他手中的刀一样,凝着一股未散尽的杀意,在阴云蔽日的雨天,让沉闷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 鲜血汇在刀尖,凝成猩红的血珠,啪嗒一声滴落在地上。 极轻的一声,却仿佛砸在了姜窈心上,让她心间一颤。 她心中已有了猜测,仍旧问道:“沈,沈中书他……” “死了。”裴涉说得很轻巧,好像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他提着刀进了殿,复又看向姜窈,“皇嫂不放心?不如随我去看看他的尸首。” 姜窈讶然,“不,不必了,二郎能带兵平叛,必定是一言九鼎之人,我怎么会不放心。” 她还站在殿门前,裴涉与她擦肩而过时,她隐约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裴涉用绢布拂去刀上残余的血污,眸中冷意渐渐退去。 借着灯火,姜窈看见他左手上有一道极为明显的伤疤。 她昨夜慌乱,未曾注意到他那道伤疤。 不过她记得很清楚,在罔极寺后山遇见他时,他左手上就有一道极深的伤,已然露出了森森白骨。 可将他带回寺中,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他那一身的伤就痊愈了,只是伤重处留了些疤。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他有一半胡族血统,才会如此身强体壮。 雁翅刀上的血迹被他擦干净了,可那股浅淡的血腥气却久久不散,姜窈蹙了蹙眉。 以往先帝在世时,她甚少能沾染到血腥气,皆因先帝宽和仁慈,很少对臣工动刑,对宫人亦是如此。 自她入宫,将近四年光阴,她恪守宫规,从不过问政事,也从未出过宫门一步,后宫虽有勾心斗角,但也见不到血光。 她不愿久留,提起裙摆就要走,细白的腕子却突然被人紧紧扣住。 一回眸,裴涉正盯着她,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姜窈会错了意,忙不迭推辞道:“二郎答应我的事还未办到。” 裴涉却只是惋惜道:“皇嫂的耳珰旧了。” 姜窈一愣神,另一只手去摸耳上带着的那枚莲花形银耳珰。 是旧了。 这还是她入宫时成宁帝赏赐下来的,也是她为数不多的还未变卖的首饰。 她入宫时,恰逢兄长在边关战场上打了胜仗,搏出了功名,成宁帝赏赐她了不少头面,可这些年战火频仍,她身为皇后,以身作则,变卖了大半的首饰充作军费,剩下来的都是些样式陈旧、卖不上好价钱的旧簪珥。 她默不作声,眼睫低垂,微微下垂的眼尾下,那颗泪痣浸在晨间的微光中,如同泣泪。 簪珥不过身外之物,她少时在佛寺修行,早已断绝了贪财享乐的烟火气,金银首饰,卖了便卖了,并不值得惋惜。 况且天家所用金银,皆取之于民,此番用之于民,本就在情理之中,她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可好不容易盼到战火平息,噩耗却接二连三传来,先是收到了兄长战死边关的消息,再是唯一可以依赖的夫君病故。 她忍着泪水,却忘了整理睡了一夜后凌乱的衣衫。 没了那件贴身的抱腹,一阵微风吹进来,松垮的衣领被风鼓起,乍然露出的是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白得晃人眼。 她后颈上有一粒朱砂痣,藏在散乱的碎发之下,时隐时现。 裴涉松开她的手腕,她便垂着头往外走,仍旧是一言不发。 皇嫂的背影纤弱,在潮湿的雨雾中显得弱不禁风。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的这个皇嫂了,如今她死了兄长,又死了丈夫,比以前更脆弱不堪。 姜窈迈出门,才想起殿外还有那几只凶神恶煞的老虎在守着,于是又停在阶前,回头望向裴涉。 殿内昏暗,姜窈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道:“皇嫂只管走便是。” 姜窈听他这么说,便小心翼翼迈着步子往前走。 那些白虎却并没有围上来,好似没看见她一般,或自顾自地舔着爪子,或趴在假山后打盹。 裴涉注视着姜窈远去的身影,朦胧晨光映在她耳下的莲花耳珰上,银光点点。 如此陈旧的耳珰,怎配穿过皇嫂的耳洞,垂在她娇小的耳下? 他该命人打造一批赤金的头面,镶上最上等的玉料。 再让皇嫂戴上他送的耳珰,让金灿灿的耳坠子悬在她耳垂上,撑开那娇嫩的耳洞。 姜窈渐行渐远,全然不知此刻他心中的秽念。 那抹纯白的身影纤细瘦弱,行走在黯淡的阴雨天里,更显得出尘绝俗,一尘不染。 皇嫂太干净了,没有污点,没有错处,完美得像是受世人供奉的神明。 可她越是不染尘埃,他就越是想要摧毁,想要占有,想要她和自己一起,坠入欢海,万劫不复。 他不仅阴险狠毒,而且贪得无厌,姜窈救过他一次,他不仅毫无投桃报李之意,反而暗生恶念。 只因为姜窈那一次无心的搭救,他便觉得姜窈就该是他的人。 这一生只有皇嫂一个恩人,自然该据为己有。
第3章 送葬 姜窈回到慈宁时,裴煦已经被送回来。 他坐在内殿的八仙桌旁,埋头用朝食,一言不发。 “娘娘,今日一早,景王的人就把小殿下送来了。”青泥眉目间有了几分喜色。 裴煦依旧坐在圆凳上,不说话,也不下来行礼。 姜窈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她抚养他时,他已经六岁了,记得自己生母,所以即便姜窈在他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二人的母子情分依旧淡薄。 更何况,他的生母废妃白氏,当年因为在后宫行厌胜之术被废,却并未被处死,成宁帝仁厚,念她生育皇嗣有功,只是废去她的封号,关在冷宫。 这些年,裴煦偶尔会去冷宫偷偷见他的生母,姜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年纪小,她不想与他计较。 睡了一夜,双膝的肿痛感消减了许多,她快步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煦儿,这几日,你受委屈了。” 裴煦猛然推开她的手,从凳子上蹦下去,大吼道:“你别碰我!” 他双目猩红,结满了血丝,姜窈以为他是这几日被软禁在麟德殿,受到了惊吓。 “你不是我娘,我要我亲娘,”裴煦咬牙切齿地看着姜窈,“我亲娘在冷宫里。” 裴煦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额头上的青筋凸起,脸涨得青紫。 姜窈毕竟抚养了他三年,裴煦不念她的好,她却无法冷眼旁观,叹了口气,还是走上前去,将裴煦搂在怀里,“煦儿,别怕,有母后在,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裴煦疯了似的捶打姜窈,“你不是我娘,我要我娘亲!” 青泥半蹲下身子,好言相劝,“陛下,先帝早已将您记在了太后名下,太后才是您的母亲。” “不,不,我要阿娘!”裴煦根本听不进去,低头一口咬在姜窈的手腕上。 他这一口下了十成的劲,鲜血顿时就从姜窈白嫩的手腕上溢出来。 姜窈腕子上火.辣辣的疼,两只手臂卸了力,裴煦立刻便从她怀里挣扎着跑开了。 青泥将他拦下,他便又哇哇大哭,死命往外跑,最后唤了一群干惯了粗活的嬷嬷过来,才将他摁住。 —— 过了三日,太史局卜算的日子已到,裴涉带着禁军将成宁帝的灵柩送至皇陵。 皇陵在郊外凤鸣山上,要走几十里的路。 夏日雨水多,暴雨时下时停,风里也夹杂了凉意。 姜窈坐在马车里,还披了件披风,依旧觉得冷。 她一向畏寒,这几日又是阴冷的雨天,寒气侵体,半路上她便觉得头脑昏沉,浑身发冷。 青泥在一旁守着,见她睡着了,也不忍心将她叫醒。 姜窈自年少时就心思重,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她命数又不好,父母早亡,十岁时就被庶母赶出家门,没有亲戚愿意收留,只能寄身寺庙。 后来入宫做了皇后,也没过上好日子,后宫争风吃醋、你争我斗,腌臜事不比前朝少。 她白日里费心劳神,夜间常常失寐。 青泥夜里时常见到姜窈独自披衣坐在廊下,望着皇城出神。 马车里点了檀香,烟雾丝丝缕缕飘散开。 路途平坦,马车里并不颠簸,但姜窈只睡了一会儿便醒了。 头疼得厉害,硬生生将她从刚陷入的梦境中撕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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