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兰儿:“殿下?” 暮芸叹了口气:“说吧。” 方才在院子里的时候她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个“兰兰”乃是当年陆太师独女陆金蓝的贴身侍婢。 而陆金蓝,便是她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唯一勉强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了。 陆金蓝被她父亲娇惯得不像样子,身为长安贵女圈子的头名,从小几乎是跟暮芸这个帝姬打到大的。 这许兰儿是她的贴身婢女,暮芸自然认得。想来是陆家在洛阳落脚后被派出来的,路上也不知遭了什么变故,竟是阴差阳错地落到了符盈虚的手里。 许兰儿抹了把眼泪,快速地将南迁到洛阳之后的朝廷组建大致说了一遍——诸如北边迁过来的朝廷和南方世族面上虽仍维持着和气,暗地里实则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又说洛阳城建薄弱,只要汛期一过,楚淮一到,只怕连半个月也撑不过。 更不要说去年南边的州府遭了蝗灾,今年年初又赶上暴汛,整个大荆好几年都没有丰收过了,米价涨到了百文一斗,丰州一带甚至已有了易子而食的情况。 总而言之一句话——活不下去,吃不上饭,外有强敌,内有祸乱。 暮芸:“新帝呢?” 许兰儿一脸不忍,暮芸就明白,自己问错了。 因为那简直是明摆着的事,眼下只怕朝廷连供着琛妃养奶水的钱都凑不出,更别提张罗什么祭天大典。据许兰儿说,白溪音那厮甚至将她和亲之前留下的几箱没用上的嫁妆都打开了,可见是穷得就差当了裤子。 “白首辅他不成的,”许兰儿哭着说:“殿下,先头洛阳那边不知道你的消息,都愿意看在您的面子上勉力供着朝廷;前些日子护送和亲仪仗的小高大人逃了回来,却突然说您没了。” 她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当时洛阳一下就乱了,便是富户也不肯再多留哪怕片刻,纷纷要往沿海的古州逃。可是殿下,要是洛阳也守不住,这半壁江山可就都没了!什么都没了!您是不知道我们一路从长安是怎么逃到洛阳的……” 接下来许兰儿说的话,暮芸近乎麻木地听了进去。 楚淮带人冲破长安,连下七州,所到之处尽皆屠城,据传那边一路都在征讨铁匠——楚淮的兵将已砍人砍得刃都卷了。 “各地的大人们不分位份,不分世族,都在尽力抗争,但终究不过是落得个全族覆灭的下场;也有骨头软肯跪下的,却到底也是一个死——成州应县的守官姬和誓死不降,一头磕死在了丰州的界碑上,到死也没离开守地一步。他的妻女,妻女……” “别说了。”暮芸的脊背弯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先别说了。” 姬和,她记得的。 那年杏林春日宴,新科进士们乌发红袍,走马长街意气风发。她亲手点了年纪最小的河西张氏幼子做探花郎,又捡着字迹最俊秀的那个,点名让他做了庶吉士。 那人高高瘦瘦,垂眸肃目,瘦得几乎见了骨。大抵因为有州县口音的缘故,他不大爱说话,问也只会讷讷地说一句: “臣誓死效忠陛下。” 世人多爱说谎,但姬和不是。 如今疾风知劲草,她本该骄傲自己有双识人的慧眼,心中却只感到了无限悲凉。 “你家姑娘也算幸运了,”暮芸咽下了泛到唇边的腥甜,提起一口气笑道:“各方应该都在找我,只她派的人找对了方向——日后见了你家姑娘,她可要得意死了。” 许兰儿低头垂泪,很久都没有说话。 暮芸心里咯噔一声:“殿下问你话,哭什么。” “殿下找不见她啦,”许兰儿摘下脖颈上带着的红绳,从上面卸下来个精致的翠玉扳指,就这么跪伏着双手送到了暮芸手上:“永远也找不见她了。” 暮芸深吸两口气,终于没能忍住,嘴角随着她剧烈的咳挂出几道血丝来;翠玉扳指从她发颤的指间落下,孤零零地落在了地上。 “叮当——” 发出了直扣心门的一声响。 长安城破之日,陆金蓝携陆氏府兵死守太平长街,三百三十七人全数丧命;陆氏嫡女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许兰儿送了出来,让她去给自己报信—— “暮芸,”烈火里有她含泪却骄傲的眼:“等你给我报仇啊。” 暮芸心头一梗,而后身子便轻飘飘地倒了下去,许兰儿似乎揉着她的心口大声喊着什么,但暮芸只看见她嘴巴一张一合,什么也听不见。 在这空茫的一瞬,暮芸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许兰儿的时候。 那一年,这小侍婢才十五岁,陪着她家那个被骄纵的无法无天的小姐来陪自己听戏。 那天是陆太师的寿辰,自己身为帝姬驾临陆府,陆金蓝自然要作陪——蛮横的贵女明明小小年纪,却非要穿一身桔红,脖子上还挂着个圆溜溜的金项圈,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故意扬着下巴,好似非要压住自己这个帝姬一头似的。 “得意什么?” 当时的小帝姬不肯服气,陆金蓝越是穿得喜庆,她越是要对着干,着人让戏台子上唱了个凉飕飕的小曲,点明要最凄凄惨惨的那一首。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西风将时光杀透,长大了的暮芸枯坐在天地一隅,被许兰儿半抱着,目光都是散的;待许兰儿听清她哼出的调子是什么,眼圈霎时变红了:“殿下。” “古道西风瘦马……” ------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登科楼里,一曲唱毕,楼上楼下大声喝彩,热闹喧天,好似繁华盛世。 顾安南静静听着,不知为何,竟感到了一阵难言的哀伤。 众官员指着那被搀走的醉鬼笑个不停:“几杯就喝成这样?快快闭嘴,可别耽误哥儿几个听曲哈哈!” “嗳嗳,楼下这个唱得不算好,你听过昙幽小娘子没有?那可真是一把好嗓子呐。” “不是听说昙幽被符大人给……好像就摔在这楼子下边了罢。”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我记得昙幽还有个妹妹,好像叫做昙心还是昙什么的,怎么不叫出来唱唱?” 掌柜在旁边赔笑道:“昙心是个驯兽的,平日里都在斗兽笼子里,粗陋得很,更何况前日也叫曾华曾大人收到幻园去啦。” “要论绝色,还得是幻园里的小娘子们,听闻如今最受宠的是一名姓胡的姬妾,好像叫做胡梅儿——对,那可还是胡巡按的嫡女呢!” “嗤,当时胡巡按装得好一副清正模样,背地里还不是把女儿都送到了符大人床|上?” 众人便跟着取笑了一场,又复去聊城外九郡联军的事。 “江东”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揉成了一团碎末,听着楼下咿呀呀的唱声,心头如有所感,忽然朝着西大街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柔婉的唱声仿佛一把刀,就在这一刻,将一丝他同那边好不容易牵起的线—— 唰然割断。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之前陆金蓝小姐姐在回忆里出现过两次哒~ (叹气.jpg)芸妹身上实在背负太多了。
第31章 国破山河在(八) 打从暮芸从栾提顿口中得知亡国南迁以来, 她始终陆陆续续地听到长安洛阳两地的情况,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对她口述,更兼把亲友属下的死讯带给她。 暮芸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但她仍然感到有些撑不住了。 她大抵猜得出自己眼下是怎样一副鬼脸色,再加上蒙了一层黄麻子, 瞧着说不定比死人更吓人;许兰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嚷嚷着请大夫,暮芸半靠在桌上无力起身, 也只能由得她去。 大夫来得挺快。 大夫年纪一大把,是以也没避嫌,就在这小屋里把了脉,他身后又陆陆续续跟上了几个模样周正的小厮, 瞧着衣裳竟不像是一家出来的。 许兰儿也看出了不对:“各位哥哥打何处来?” 小厮们各自通报了家门, 暮芸略略一听,便知道这都是牧州各豪族派来的人了——想是之前便在暗处跟着, 如今见突然传了大夫,便跟上来听大夫怎么说,之后也好跟主家传话。 半晌, 大夫沉吟道:“夫人心绪难平,可是遭逢过什么难事?” 暮芸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缓过一会儿便好, 从前监国的时候偶尔昏一昏都是寻常事:“老毛病了, 不妨……” “我给夫人开个清心的方子吧, ”面相温和的老大夫突然打断了她:“咱们牧州的都指挥使也常常来老朽这里问诊, 夫人尽可放心。” 暮芸心思微动:“都指挥使姓章?” 老大夫抬起堆了几层的眼皮:“是。” “兰兰,”暮芸收回了手, 自己揉了揉腕子:“你同大夫一道去抓些药, 然后直接西衙署吧。” 许兰儿:“那怎么成!” 暮芸抬眼, 她立时便不吭声了,乖乖地送大夫出门;众小厮一窝蜂散了,各个探头探脑地簇拥着老大夫下楼。 人声终于静了。 暮芸手持瓷勺挖起一点酥酪,确实是冰凉酸甜的好味道,且正如昙心所说“是皇城大内也没有的”。 皇城大内没有的东西多了去了。 没有酥酪,没有话本,没有高耸入云的南峰,也没有汹涌澎湃的愿江,没有热情豪气的江湖客,也没有嗓音细细的琵琶女—— 更没有顾安南。 可暮芸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翠玉扳指,仿佛还能感受到和她斗了小半辈子的陆金蓝洒在上面的热血;她从没觉得自己的脊背竟有这么沉,父兄长嫂的英魂,文臣武将的死讯,还有残留的大半江山—— 此刻全都压在了她的脊梁骨上。 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我得回去,”她疲惫又坚定地喃喃道:“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桌下,刚刚醒过来的昙心抓住她纤细的脚腕:“……什么?回去?你要回哪去?!” “昙心,我知道你不是想取我性命,只是要控制住我。”暮芸心累得很,也懒得再逗她玩了:“但是我一个图州使者的夫人,又能给你什么好处?想来要么是带你出城,要么就是带你见什么人。” 但眼下牧州外有强敌,全境封锁,出城是办不到的。 “你想见一个人。”暮芸笃定地说。她手指在桌面扣了扣:“明白了,你要刺杀符盈虚。” 昙心连滚带爬地从桌下爬出来,瞪圆了一双小狗似的眼睛惊怒道:“你是不是修炼了什么读心的邪术!” 暮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要是能选,我也不希望自己的脑子这么灵光,”暮芸对她眨眨眼:“像我们小昙心这样笨一点,说不多过日子更快活。” 她笑够了,轻轻抬起了右手,昙心也不知怎么地,仿佛身体自己有意识一样,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先扶着她站了起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0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