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一灯如豆,笑起来声音又甜又脆, 却生生让人打了个冷战。 实在是,太诡异了。 楚淮上前一步:“是谁让你来的?” “唔, 我姓姜,叫姜然。”这漂亮小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师父叫我下山来送信的, 只是我路不太熟,不然就去山脚下迎你啦。” 楚淮已经眼尖地看见,小孩身后就是水道入口,虽然是冬日, 里面却依然水汽氤氲, 显然是走人而不是走船的入口,一切简直刚刚好。 水汽蔓到姜然脚下, 越发显得这美丽的孩童鬼气森森。 楚淮指尖已经触碰到了身后的箭,但却没有轻举妄动。这孩子鞋袜很薄,不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显然就是住在此处的。山上机关繁多,说不定这小孩身上就连着什么。 楚淮:“尊师何人?” 姜然:“花花居士!” 楚淮:“……” 那没事了。 怪不得机枢院里没有这号人物,因为花文那老东西根本就是上一代机枢院的头子!当年他在朝的时候还入过内阁, 后来赌气隐居, 谁也不知去了哪里—— 没想到就这么巧, 竟然就在千梦山! 有这尊大佛在, 那是什么都不用说了。别说是千梦山这么个小地方,就是再给他几个山头他也玩得转。 不过花文此人一向没有太大的“正邪”观念, 一把年纪了, 更不是什么愤世嫉俗的愣头青。往日在朝时他二人又没什么交集——今天之所以在山上出手, 八成也是因为自己擅闯了山门。 更何况,花文与他的旧日挚友胡丹还是同乡,应当不会过多为难。 “原来是花居士。”楚淮声音里还是没什么波澜,语气却客气了几分:“有何见教?” 姜然客客气气地递上一封手书,楚淮的亲卫当即就要出手打掉,楚淮却阻止了他。他走到孩子面前拿过信,大大方方地当着他的面拆开来看,只看了三行,脸色就变了。 “小子,”他将信揉在掌心,半蹲下来与姜然平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谁派你来的?” 姜然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毕竟是跟着假符盈虚长大的,这辈子天大的可怕场面也见过,如今楚淮虽然身带血煞,却也休想让他腿软。 楚淮的亲卫似乎听见身后密林中传出异常的沙沙响动,好似鬼魅正在其中穿行。卫队长派人去巡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小姜然凛然不惧地回望楚淮:“信你看了,现在为你转述我师父说过的话——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你听着就行了。” 楚淮始终平静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阴狠:“说。” 姜然清了清嗓子,一挺腰杆道:“胡丹从照州回去以后,只是为你表功,旁的事多一句都没有提。” 楚淮:“什——” “那日从朝廷发出的诏令由帝姬亲手发出,并非召你回朝受审。”姜然好奇地对上楚淮震惊到破碎的目光,淡定地将话说完:“——你平海寇有功,那是一封嘉奖令。” 嘉奖令。 巡按胡丹为了那三箱金,同自己这个昔年旧友吵得天翻地覆,那怎么可能是一封嘉奖令?! 楚淮手里的纸张被揉得皱巴巴的,质量却很好,竟然没有碎;边缘有极浅极淡的灿金色,若对上日光放大数倍去看,能瞧见底纹中“大荆昌明,吾王不死”八个大字。 是长安皇城西暖阁里的诏书用纸。 “呵,是暮芸让你来的。”楚淮遽然伸手,一把掐住了孩子的脖颈。他始终平静的脸色像是翻了天的海浪:“她是为了给顾安南报仇,她在骗我!” 姜然被提得双脚离地,脸色因缺血而发紫:“是师父让我……唔啊……没有见过……没有见过什么暮芸!” 小孩子的目光很干净,他没在撒谎。 楚淮空着的那只手里感受着纸张的纹路,这一瞬间,他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他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了。 从照州起兵,就是因为那封没有见过的诏书,那是一切的原点。 可如今却说……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吗?!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可笑的误会吗?! “我师父说——”楚淮心神剧震之下,手上松了松,姜然趁机说道:“胡铁笔一生公正,从没有说过半句假话——他一辈子只撒过一次谎!就是为你瞒下了那件事!” 胡铁笔刚正不阿,什么王公贵族压下来都没能令他屈服过,但当他抵达照州,看到昔日好友穿着缝缝补补的旧武服,用着生了红锈的破铁矛时—— 他动摇了。 他从未屈从于强权,却在好友惨然的目光中低下了头。 从没有对朝廷说过半句假话的胡丹,在给朝廷的奏表里撒了一个谎。他说,照州民生日苦,官兵难以度日;总兵楚淮平寇有功,理当嘉奖。 “胡丹大哥,真是这么说的吗……”楚淮目光震动:“可哪怕是少给了小贩一文钱,他都能愧疚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他为了我,他为了我……” 那么,当几个月以后,胡丹得知自己在照州悍然谋逆时,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楚淮简直不敢想。 已经走出了这么远,却突然发现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惜行至此处。 既至此处。 回不了头了。 “胡铁笔半年前已经死了。”姜然稚嫩的童声好似一把快刀,干净利落地捅进了他的心口:“就埋在这山上,一会儿我带你去看。” 楚淮眼中霎时充满血色,茫然地看着姜然。 “你不信?”姜然向身后的上山道一指:“我师父前两天刚去上过香,现在那边的雪还新呢!” 楚淮看向那寂静的山林,听到风吹林响,洁雪簌簌而落,好像那个已经离开了很久的人,依然站在那里看着他。 ‘伯清,’那人永远中正耿直的目光里含着说不出的伤心:‘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 “都督小心!” 卫队长突然听得山林中传出一声暴喝,身后火光大起,所有亲卫下意识地就要赶去灭火,然而与此同时,却另有一道风一样的身影从树梢上纵跃而出,从背后直奔楚淮而去! 来不及了。 楚淮大哀之下,反应也比平时慢了不少,那身影手里拎着一把残刀,脚尖在竹亭顶端微一借力,整个人腾空而起!那柄被他双手握紧的残刀寒光大作—— 楚淮讶然回头,时间却仿佛被寸寸放缓—— 就在这个瞬间,月破乌云,清冽的光辉倾洒而下,将那男人的模样勾勒得纤毫毕现。长刀反射出森然血光,但饶是宙沉这样的凶兵,也不如此刻这男人的目光更利。 高挺如削的鼻梁,淡薄如刀的唇角,颈侧刺青凶戾,双目血色悍然。 君王一怒,伏尸千里。 是顾安南! “他怎么没死?!难道是鬼神不成!”负责围剿顾安南的亲卫大惊失色,脱口道:“据说大荆君王有天命在身,寻常刀锋不能相近,难道天命……” “住口!”卫队长暴怒打断:“上重弓!” 楚淮连抽刀的时间也没有,电光火石之间,只能举起左臂以肉身相抗!他的手臂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不用看也知道是骨头碎了。 楚淮脚下一旋,想通过这种方式卸去顾安南居高临下劈来的力道,但后撤的脚不知怎地竟然踩了一个空,按上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啊呀,我的灯!”小姜然状似无辜地退到竹亭后边躲着,露出狡黠可爱的半张脸:“手滑手滑。” 楚淮:“……” 小流氓,果然和顾安南是一伙! 楚淮后撤不得,已被顾安南一脚仰面踩在了肩膀上,顾安南另一脚下探飞踢,稳准狠地命中了他侧腰的伤口,楚淮的膝盖再也吃不住力,双膝狠狠向地面砸去! 前后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楚淮跪倒在地,顾安南飞快踹脱了楚淮手肘关节,而后死死踩住他胸口。他左手揪紧楚淮胸口衣领,右手宙沉蓄势待发,锋芒毕现,刀尖以毫厘之距迫在楚淮双眼! 楚淮仰面跪在顾安南身下,脱了节的双手垂在身侧,已毫无反抗之力。 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入无人之境! 楚淮的重弓手以他二人为中心,飞快地展开成了一个扇形,各个弓开如满月,箭尖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这还能算是人吗?”这一刻,所有看到此情此景的楚军都不由得胆寒地想:“顾贼,说不定当真有天命在身。” 楚淮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卫队长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道:“大胆顾贼!立刻放开都督!否则就让你万箭穿心而死!” 顾安南缓缓侧过头来,眼角的血顺着高挺的鼻尖倏忽滑过。他薄薄的唇角一勾,目光阴狠狼戾,活似地府里俊美的阎王。 被他盯住的卫队长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这死法新鲜。” 顾安南手指向上一过,三指鹰钩一样死死扣住了楚淮的下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这动作迫使楚淮像个畜生一样张开了口;顾安南的手法十分老练,还是当年在斗兽场里学的。 他将楚淮拧着换了个面,仍让他跪着,自己脚踩着楚淮膝弯,一手抓住他下巴,一手从背后让宙沉抵住他颈项。 决胜天下的楚都督,已成了他手中的一块人肉盾牌。 “万箭穿心,有意思。”顾安南目光阴狠,口中发出一声轻笑,贴着楚淮的耳边,语气近乎亲昵:“伯清兄,咱们一道试试,你说如何?” 作者有话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帅报仇,绝不过夜! 大帅单兵作战能力天下第一。
第67章 沙场秋点兵(十二) “安南, 你这样很没意思。”楚淮仍然闭着眼,叹息道:“我死或不死,你的牧州都完了。” 宙沉干脆利落地往里逼了半寸, 楚淮下意识后撤。 “呦呵,看不出你还挺依赖我的。”顾安南膝盖在楚淮后背一顶:“下令退兵吧, 我让外面的河道清开放你走——说到做到。” 楚淮:“是得下个令。” 宙沉在顾安南手里微微一侧:“请。” 楚淮:“众将士听令。” 他的精兵齐齐低声一喝,好似山峰在低吼, 林木中鸟兽飞起,飞掠山间明月。 “若我身死此处,尔等即刻从水道进攻牧州。攻下内城,焚毁外城。勿需留任何一个活口。”楚淮想了想, 又补充了一句:“尤其不要放过帝姬。否则等她收拢了顾军残部, 将来会很麻烦。” 顾安南:“你果然老了,现在脑子确实不行。死都死了他们怎么可能还遵从……” 三千精兵:“谨遵都督号令!” “……”顾安南一嗤低头, 笑着骂了一句:“是我忘了,他们的家人都在你手上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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