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点头承认道:“都在照州。” 顾安南赞叹道:“在不要脸这件事上, 我简直要甘拜下风了。” “凡是出来打天下的,没谁要脸。要脸也干不了这个。”楚淮下巴动了动:“所以你看,挟持我其实没什么用。” 顾安南先手杀他, 这些精兵后手就会放箭, 两个老大死作一堆之后, 精兵们会为了家人遵照楚淮的“遗愿”, 去将牧州城搅一个底朝天。 “嗳,那小孩, 我是不是见过你?”顾安南看似强势, 其实身上的伤也没比楚淮少到哪去:“把那板凳给我拖过来, 累了。” 姜然倒是很听话,两手把亭里的凳子往外拖,卫队长手里的弓箭瞄准了他的小身影,顾安南眼风一扫。 卫队长怕了。 顾安南明明不是他的首领,他却仍然放下了手中的弓。 “在白虹别庄见过,”姜然把凳子塞到他屁|股后头,自己坐在长凳的另一头同他并排,伸大拇指道:“你很厉害!” “嗯,我也想起来了。”顾安南断了的肋骨生疼,他扫了一眼小鬼头的发顶心:“你还想勾引我老婆来着。” 小姜然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我我我我没有!” 被胁迫着跪在地上的楚淮都笑了:“还说不认识暮芸,小骗子,一会儿活剐了你。” 顾安南腾出抓他下巴的手,兜着楚淮后脑勺给了一巴掌,吓得楚军的众亲卫破口大骂。顾安南一笑就疼,嘶声道:“吓唬孩子干什么!” 三人两坐一跪,这情景简直荒谬到了可笑的地步,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稍微放松。 “你在拖延时间。”楚淮肯定地说道:“牧州水军的船太大,若想强行在万难峰下掉头,必定搁浅,再等一个时辰也来不了。” ------ 楚淮不愧是成名宿将,虽然在归云关下被顾安南连着骗了两手,但对战场的基本判断还是有的。 还没等张鸿指挥着大船掉头,水军将领已经先一步站出来阻拦了,言说这要是调过去必定卡在中间,到时候撞翻了下面小船更难办! 张鸿急得快要抹脖子,人在岸上跑,怎么也不可能比顺风顺水的船更快。再说也根本不知道楚淮到底是打算怎么堵顾大帅——万一是在水面上打呢?不带着船过去,难道一边游水一边同人家打吗?! “那也得先去了再说。” 须卜思归立刻拿了主意,带上方才他们勾船用的铁索率众沿着淮雍河骑马追,路上果然见到有浮尸被往下游冲去,张鸿越发焦急: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这除非是飞过去,不然怎么可能赶得到?!” ------ “别等了。”楚淮自己把脖子往前松了松:“你快点抹了我的脖子,咱们俩一块上路。” 顾安南喉头一哽,替了他一脚,混不吝地嗤道:“想让我跟你殉情啊,想得美。” 他一边说,一边从脖子上拽下了那枚贴身携带的小东西,在姜然那燃着的风灯上一点,而后用力丢到了天上去。 是枚烟花。 一霎时天幕华彩,缤纷绚烂,烟花的流星尾闪着金灿灿的边,将顾安南仰起的脸连同半个山坡一同照亮。 那烟花不住向前窜去,活像个在天幕上拔节的竹子——这是个信号烟花。 楚淮静了静,不可置信地问道:“难道你在等帝姬?” 顾安南难得正经地“嗯”了一声,权当回应:“就是你喊打喊杀要弄死的那个。” “就算得到消息也不会来。”楚淮的目光穿透了无尽山河,好似追到了洛河之畔:“像她们这样的女子,是不会为了情爱改变志向的。” 顾安南从牧州出征前,再三同暮芸确认,叫她别在自己出征期间搞事或者逃跑,否则就算千里追击也要把她再逮回来。 当时暮芸什么都没说,在他出征那日,却将这枚信号烟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要是有什么危险,你就放这个叫我。”没良心的帝姬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轻缓,却郑重得如同发誓:“我一定会来。”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得来着? “少操闲心。”他压下心底的波动:“你大帅战无不胜。” 这下可让她猜着啦,回去以后她那小狐狸尾巴都得得意地翘起来。 顾大帅嘴角压不住地弯了一下,哼声道:“你自己不招媳妇待见,少在这以己度人。我家娘子……”虽然没有心,“但对我还是很好的。” “嗯。”楚淮点头道:“亲手捅一刀罢了。” 顾安南:“……死到临头了,废话恁多。” 楚淮安静了一瞬,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帝姬出京和亲之前曾经同白首辅订过亲,这事你知道么?” 顾安南:“……知道啊。” “哦,原来不知道。”楚淮:“白首辅十几岁的时候就给先帝当伴读,帝姬五六岁时便跟着他长大。当年先帝活着的时候,其实也最属意白首辅尚主。” 白溪音。 顾安南当然记得他。 世家出身,气质高华,一出生便受到最好的教育。他有着嫡长子那种天然的宽容与温和,对谁都是轻声慢语——就连容貌也是数一数二的端正英俊。顾安南还在街头巷尾做讨债的浪荡子时,还曾经见过白溪音一面。 那白衣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在百姓的赞誉中走过长街,与靠在街边墙头拎着带血木棒的自己曾有过短暂的对视。 同一条长街,分隔出两个世界。 而他顾安南,从来就不是那个华丽明亮世界里的人。 当顾安南还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斗场同畜生争食的时候,年少有为的白溪音就已经端坐在朝堂上,参论国家大事了。 “当然了,帝姬未必就同白溪音有什么真感情。”楚淮的眼中映着烟花的碎末,用近乎蛊惑的声音说道:“只不过当时朝廷需要获得世家的支持——就如同她现在需要你一样。” ------ 淮雍河边,须卜思归眼尖地看见河水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伊稚訾鸿!你看那边飘过来的那个!那浮尸身上是不是有道银边?” 银边?! 银线绣衣是牧州禾家的习惯,张鸿心下大骇:“禾珏!是禾少爷吗?!” 须卜思归二话不说,伸出铁钩就要捞人,吓得张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不不,用这个就彻底钩死了——套上我的衣服,套上衣服再钩!” “啧,中原脆鸡,麻烦。” 须卜哗啦扯开张鸿的棉衣,把铁钩的尖端裹住,在禾珏飘过头之前干脆利落地将他捞了上来。 张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轻轻拍打着禾珏脸颊:“禾少爷!能听见我说话吗?!大帅人呢?你别告诉我他死了我受不了!” “千梦山……”禾珏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在……千梦山……” 禾珏平日里最爱体面,眼下简直一碰就渗血,他脸上还蒙着黑色的布巾,张鸿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泪险些就要落下来了,但小鸿军师的伤心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先被须卜粗暴地打断:“滚滚,挡光了!” 她从怀里拿出半根白萝卜一样粗的老山参,切都不切一下,直接整根怼在了已经昏死的禾珏嘴里,撑得他都闭不上嘴! 张鸿惊呆了,抖着手问:“这烧火棍哪来的?” “芸芸给的,”须卜思归嘿嘿笑道:“她说让我当萝卜吃,补身体。” 张鸿:“……行行你俩真行,来几个人赶紧将禾少爷送回去,立即用我的印请银烟大师来看!” 须卜思归上马,也不等张鸿说完就将他扯上马来:“走,千梦山在哪?” 张鸿抓紧她衣服:“前面!” ------ 顾安南的舌尖舔了舔牙齿,感受到一股血腥气。他安静良久,讽刺道:“伯清兄够劳心的,劳烦你还得操心着我的家事。” “客气,”楚淮腰侧蔓出大片的血迹:“挑拨离间罢了,应该的——安南,她要是不来,咱们就都快着点吧,再拖下去……” “嘘。”顾安南那半瞎的眼看向天幕,轻轻一笑:“她来了。” 空中传来一声长长的鹤唳! 楚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空中绽开了一枚同质的烟花,无数烂漫的流星下,山顶竟飞出了百十来只玄裳缟衣的仙鹤来。 鹤唳九天,声音清越激荡,在这堆满洁雪的山间映着漫天华彩,简直如同梦境一般。而在群鹤之间,竟然滥竽充数似的,混着一只木鸢。 “顾北之!” 木鸢上半跪着一个女子。 眉如远山,眼如剪水,乌发樱唇,是这人间独一份的艳色;此人甫一露面,便让天地皓月都失去了神采,世间万物,都需为此容颜让步。 是帝姬暮芸。 顾安南失去了所有表情,漫天彩舞回旋,无尽星空烂漫,可在这一切的灿烂里,他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唔。” 他口中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仰头看着她从彩霓中来,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 顾安南忽然有种很荒谬的想法。 骗我也好,伤我也罢,那又能怎么样? 有了这一刻,我就什么都满足了。 真的。 即便即刻就死,也算幸福,若能让一切结束在这个瞬间,我也心甘情愿了。 不知道神佛听没听见他这个愿望,反正楚淮是同他心有灵犀了——他抓准了这个空隙,拼着被宙沉划破颈侧猛然起身反击!楚淮用大臂狠狠怼向地面,肘间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响动,竟是“咯咯”两声自己将胳膊接上了! 顾安南冷不防他突然反击,霎时回神,一掌将姜然推到亭外,瞬间同楚淮过了十数招。 暮芸人在半空,一手勒着木鸢的机关,一手直放在前,居高临下俯冲而来,手中弩箭稳稳地对准了楚淮的眉心! “顾北之,让开!” 楚淮如有所感地抬头一看,瞳孔骤缩,暮芸手中那枚赤红的小型臂弩当空飞来!她的弩|箭,不用想也知道必有剧毒,楚淮也不恋战,当即后撤躲避—— 谁料这一退,却刚好退到了暮芸的“行进路线”上,木鸢从楚淮上空飞掠而过,一阵淡紫色的烟雾不由分说地兜头罩上了楚淮的脸! “哈!” 女子轻快的笑声好似春天的湖水,此刻木鸢的高度已十分接近地面,那声音听得人心旌荡漾:“我自己调的毒,好闻吗?” 那一箭只不过是虚晃一枪,那破木鸢不能转弯,就是为了让楚淮自己退到她的攻击范围内! 而以这个毒粉的密度,根本不能算是“投毒”了;暮芸那个药粉包足有一斤,楚淮把身上的粉末抖一抖,只怕都能带回家去揉面! 她当空将木鸢的绳索丢给顾安南,两人目光一对,顾安南当即心领神会——他双手攀住那绳索用力往回一扥,木鸢以他为轴心当空转了个圈,急速朝他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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