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门突然从里面被粗暴地扯开了! “磨蹭什么?!”门内一个瘦瘦巴巴的小老头须发皆张, 腰上系着个可笑的麻布围裙, 左手握着青皮蛋,右手虚虚摊开, 细长的手指上沾得全是盐:“跟你说了多少遍早点回来!是不是又带着宫里那皮猴子出去野了?!” 顾安南一低头, 发现自己身上穿得还是金吾卫的甲, 他脑筋还有点转不过来:“回来干啥。”他往老头儿身后一瞧:“和你腌咸鸭蛋?” 老头儿骂骂咧咧地坐回去,随手扔了个小板凳给他,板凳在地面上摔出喀啦一声响。老头儿半蹲在地面上,左手一个装满盐巴的小盆,右手一个肚圆口小的棕坛子,自己半蹲在前头,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 他看上去就和长安城里任何一个窝窝囊囊不成器的中老年男性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因为成天在厨房里打转,还显得格外没出息一些。但他的名字,说出来却是人尽皆知。 海汝峰,字叔祥,大荆朝最后一个儒家圣人,三代帝王之师,文臣中的无冕之王—— 兼,咸鸭蛋芥菜疙瘩等小咸菜狂热爱好者。 “早上让你去东市给我要点香菜根,你办了没有?”过分接地气的海圣人啪嗒捏碎了一个鸭蛋:“你小子一天就知道围着帝姬打转,教了你一溜十三招,你他奶奶的就想做驸马是不是?!” 顾安南看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海圣人半天得不到回答,回头一看,破口大骂:“少在那儿倚门框!赶紧去净了手过来帮忙!” “行行来了,”顾安南踢着那个小板凳坐到他对面,拿起一个咸鸭蛋裹盐。他心里知道这是梦,嘴巴张开又合上,最后很光棍地把鸭蛋往盐巴堆儿里一扔:“老头儿。” 海圣人稀稀拉拉的眉毛一挑:“嗯?” “我造反了,从咸阳开始反的。”顾安南手心搓着那颗青白色的鸭蛋,闷头说道:“当时你也死球了,好在我手里还有乌衔纸的人,一开始占山为王,后来手里聚得人原来越多,就去占南境,打匈奴——嗯,现在你那个宝贝小帝姬也被我抓住了。” 梦境里的海圣人还是那么真实,对于这些他“不该知道”的事好似全然听不见,枯瘦的手啪嗒拍上他手背: “又不洗手又不洗手!个混小子,回头这一缸又要被你搞臭……”海圣人话音一停,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都放轻了点:“哭啥,帝姬不要你了?” “啊?” 顾安南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不待他反应过来,海圣人已先叹了口气,将他那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围裙团成一团,往他脸上揉了一把。 “你呀,趁早别惦记。”海圣人絮絮叨叨地擦了他的眼泪:“那是帝姬,将来要是不发生什么翻天的大事,你这辈子是够不着喽。” 顾安南抽了抽鼻子一把拍开他:“别擦,破布都馊了我都闻着了!” ------ 梦外。 何三随手把擦脸布往昏睡的顾大帅脸上一扔,发出老妈子似的哀叹: “银烟大师,他还得几天才能醒?咱这刚打下来的崖州还热着,下面好几百个官吏富户等着拜见,一万个大事还等着他拿主意呢!” 宝相庄严的银烟大师念了声佛:“急不得。” 何三抹了把汗,随手往顾安南脸上的布巾上一擦:“那不成,旁人也就算了,如今咱们大帅名声大震,已封了‘牧公’——旁边几个州府的起义军都要过来拜山头!虽说现在有主母顶着,那也得他亲自露个面不是?!” “阿弥陀佛,”银烟大师展开了他的药方:“何道长,你看,他身上本有重伤;那天千梦山里殿下向楚淮投毒时,又一时不甚波及了他一点。” 何三回忆起小鸿儿给自己学得那个场面,嘴角抽搐地想,以那个投毒的量,只怕也很难不波及。 “所以和尚给大帅下了几剂猛药。”银烟大师坐在床边,好心地在擦脸布闷死新鲜出炉的牧公之前将它拿开了:“他这次醒来,不但可以去除残毒,更可以将身上成年累月的痼疾清一清,对之后也是有好处的。” 外间闯进来一个小少年,正是刚刚换了新装的姚谅。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先是确认了一眼他家顾大帅没醒也没死,然后才对银烟大师行了个礼。 “您看看,”小少年从怀里拿出张纸条递给何三,嘻嘻笑道:“主母说前堂又来客人了,叫我来同您说一声。” “……他也来了?!”何三唰地一下站起身,又惊又喜,团团转了一圈,发现了桌上陆银烟的一排金针:“快快快,把咱家牧公搞醒,这人他必须亲自见!” 银烟大师阻拦不及,在他和姚谅齐齐变形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发出大喊时,金针已经被稳准狠地扎到了顾大帅的屁|股上。 ------ 梦里。 “老头儿!”顾安南吃痛地噌一下从板凳上窜起来:“这凳子上怎么还有钉?!” 海圣人嘿嘿笑:“扎得就是你个小屁崽,行了,小点声,屋里还有客人在——吕太白!滚出来!” 他对这个客人显然不是很尊敬,当然了,海圣人年轻的时候连皇帝都敢指着鼻子骂,这世上只要是个活物,就很少有不挨他骂的。 屋里果然滚出一个太白。 此人占了个诗仙的名字,长得却十分不“仙”。小鼻子小眼小嘴巴,人也非常矮小,一身水汪汪的小肥肉,看起来比冬天戳在院子里的雪墩子还喜庆。 “太白兄又来蹭我家老头儿的鸭蛋啊,”顾安南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的梦里竟然还能出现这种“闲杂人等”:“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自己动手腌两个?” 此人乃是长安吕氏的旁支子弟,他家这一支本就不大发达,吕太白又是个庶出,在长房面前很不得脸。 但这小面团子也不知走了什么天大的机缘,竟然意外地发现了在此隐居的海汝峰,从此几乎天天过来纠缠,求着海圣人收他为徒。 “师哥师哥,你忘了,今天放榜!”吕太白嗨呀一声,扑上来一把捞住他手腕,仰头讨好道:“走走,你陪我看!” “谁是你师哥?”顾安南不是很想去,长指在他额头吧嗒一弹:“要你考中了才是师哥!” 海圣人在后边笑骂了几句:“一天到晚吵个没完,滚滚滚,看榜去,少在这烦我!” 顾安南心说老子好不容易做个梦能多看老头儿两眼,竟然还要被这白胖子横插一脚,心里十分不愿当即就要闹,不料梦里的白胖力气竟然大得出奇,连他都反抗不得。 直到他被直挺挺地“拖”了出去,海圣人还在后边的小院里喊:“回来带点香菜根!小崽子听见没有?!” “听见了!”吕太白扯着嗓子嗷嗷应答,活像条野狗似地带着他未来师哥往兴道坊冲:“快快,早点到占个好位置,说不定还能瞧一眼白公子呢!” 白公子? 梦里的顾安南警醒起来,嫌弃地想,该不会是那个白公子吧。 兴道坊边,朱雀门下,皇城高大威严的红墙上贴着一张又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到处都是激动大笑又或哀声恸哭的举子,人群挤得仿佛猪圈里待宰的小乳猪,带他来的那头吕太白已经不知哪里去了,顾安南“随波逐流”地被推着往前走,瞧见了那个坐在皇榜下的年轻公子。 肤色白皙,眉目轩昂,举手投足优雅清隽,一言一行动静成章。如果“芝兰玉树”这四个字能从纸片上站起来,想必就是他这个模样。 这便是长安白氏的长子嫡孙,今上潜邸时的伴读郎君,普天下最受赞誉的王朝新星—— 白溪音。 他一身深绿官服,越发显得行止稳健,即便是同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举子说话,也是眉眼温和,慢声细语。 这是出身名门的世家修养,从小在街上讨饭的顾安南是学不会的。皇城里的小帝姬笑着嫌弃过他好几次,叫他走路慢些,玉冠戴正些——但他就是做不惯。 “你们呀,”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了家里那老头儿嫌弃又心疼的目光:“你同帝姬哪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顾安南心口一阵闷痛,疼得他几乎要喊叫出声。 是啊,我不是。 他小时候是一身污秽的浪荡子,长大了是满身血腥的拳奴儿;熬到后来,成了暗夜长安的黑市主,手里不干不净的血孽数也数不尽,而活在夜晚里的他,总是穿上一身金甲,去阳光里与她相逢。 世界仿佛一条非黑即白的线,将他们分隔在了平行的两端。 可装出来的干净,是干净吗? 如果暮芸真的嫁给了白溪音这样的人,她还会走到今天这个国破家亡的境地吗? 顾安南迷茫地站在梦境中心,周遭的一切飞速变换,他的整个记忆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一时间根本分辨不出自己人在哪里—— 分不清这里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 梦外。 帝姬暮芸,也即新晋的牧公大娘子,正在接待难缠的访客。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说话也是一样算数,这你心里应该清楚。就非得见到牧公本人不可?” 客位主座上,仙气飘渺的男人放下茶盏,如空山流水般的声音说道:“是。” “也罢。”暮芸起身转入后堂:“那我亲自为你催一催便是了。” 然而还没等她到后面喝上一盏凉茶,何三道人已先顶着一脑门的官司冲了进来,脸上的神情都不能用“慌张”来形容了,应当说是“惊恐”。 何三道人两爪紧紧握在一处:“主母啊,有个事我真不知该怎么同你说——大帅他……” 暮芸疲惫叹道:“叫牧公。” “嗯嗯,”何三道人带了哭腔:“牧公他被银烟大师毒傻啦!”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放心,没有失忆情节——但! 下章即将出现一个一米八巨型牧公嘤嘤怪! ------ 另,全文预计110章左右!感谢宝们支持!(放掉楚淮的原因在下一卷中会提到哒~)
第70章 聊赠一枝春(二) 暮芸赶到东院正房的时候, 闲杂人等早已被肃清干净;她透过门缝往里面瞧了一眼,发现顾安南正在偷他自己桌上的点心吃,一不小心偷多了, 咳得惊天动地,险些将自己噎死。 “……”暮芸:“……怎么回事?” 银烟大师同何三道人站成一排, 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边的姚谅哭得喘不上气:“银烟大师莫不是个卖假药的吧!两刻钟前大帅醒过来, 忽然谁也不认识了!还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拐孩子的!” 他越说越激愤,揪着银烟和尚的僧衣大哭:“你把我好端端的大帅还来啊啊啊!” 银烟大师又不会武,被他个半大孩子拽得猛烈摇晃,活像个风中摇摆的干树叶:“阿弥, 阿弥陀佛!何道长那根金针也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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