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爷畏惧又失望地看着他。 “你既然来了, 我还有一件事要嘱咐你去办。”楚淮连日赶路,发丝有些乱,在风中看来有些苍凉:“胡丹身后还留有一个女儿, 叫做胡樱,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叫我一声小世叔。” 老师爷:“怎么。” “胡丹没了, 如今胡樱八成在顾安南手里,他们不会放过她, 我要救她出来。”楚淮的眼眸里映着跃动的篝火,看起来有些落寞:“将她收为义女,以后……再替胡丹给她找个好人家。” 胡丹去了,尽管他临去前未必还认自己这个反贼做兄弟, 但楚淮认为自己要做该做的事。 “要是胡铁笔在天有灵, 想必不愿意让一个弑杀之人抚养他的遗孤。”老师爷迎着楚淮骤然凌厉的目光冷声道:“都督,不知道你想没想过, 将来同顾军的决战要在哪里打。” 楚淮:“我的话你没听见吗?” 老师爷扬声坚持道:“如今帝姬就在顾军,绝不会放任我们在退涨后渡过洛河!那么决战就不远了!如此军国大事,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吗?!妇人之见!” 楚淮漠然道:“如果顾安南过不了没粮没钱这一关, 他养不了兵,就不会存在什么决战。” 老师爷上前一步,狠狠提了一脚篝火, 将整个火架子都踢翻了, 楚淮的众亲卫拔刀而起, 形成无言的威胁。 “我问你想没想过!”老师爷怒发冲冠:“你给我说!” 楚淮坐在原地没动, 他抬眼看着这个从照州时就陪伴着他的老人,忽然感到很陌生。不知道是不是帝姬给他下的毒药起了作用, 他整个胸腔都传来尖锐的疼痛, 像是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要么是在丰州平原,”他垂下眼,用手边的长弓将溅出去的篝火拨回来:“要么就是在洛阳城外。” “无论如何,决战地都会在中原大地的中心,也就是说南境、牧州、崖州,包括临近的雍宁两地,都不会卷入最后一战。”老师爷痛心疾首地弯下身来,手攥成拳敲着自己胸口:“也就是说,那里的百姓会在你胜战之后,成为你的子民!你之前屠城是不得已,如今你又在做什么?!你活活饿死他们的父母,等那里的下一代人成长起来了,他们还会不会听你这个新君的号令?!” “想找他麻烦的绝对不止我们一家。”楚淮微微侧头避过一个崩裂的火星:“他西边山坳里还藏着暴匪,这几日必然也会乱。” 老师爷这次来是为了和楚淮敲定下一步战略的,然而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开口了。 之前屠城,是因为楚淮手下可用的将领太少,不屠的话打得下来也守不住。 可普天下所有的起义军都保有同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碰粮草。要知道早在天下还没乱的时候,中原大地就已经遭过数次天灾,地里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少。粮草可以抢,可以争夺,可以被掺入粗沙和烂糠,但唯独不能被烧毁。 饥饿,是一种不人道的变相死亡。 而大败之下的楚淮,越界了。 楚淮似乎觉得很可笑,很不可理喻:“难道让他们活着给顾安南造兵,种田,置我于死地?” 老师爷站在了一射之地。一路奔劳,他素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然松散了,花白的碎发在晚风中飞扬,脊背佝偻,衬着无边夜色,看起来莫名有些悲凉。 “都督,你有没有想过顾军为什么明明已经擒住了你,却依然放你走?” 楚淮一手摩挲着重弓,无波无澜地说:“因为只要我一死,守着洛阳的白溪音就会立刻出击攻打我留在洛河边上的人马。到时候残余的荆庭会趁机阔张势力,试图收服版图,比起他已经了解的我,那更是一个未知数。”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原因,你想过吗?” 楚淮:“师爷到底想说什么?” 老师爷对着他长长一揖:“因为他知道,若是你性命有失,照州的死士就会诛杀你手下所有大将的家眷,你手下的兵马会为你复仇,继续战斗,直到死得一个不剩。” 楚淮摇头,似乎觉得他一把年纪,仍然幼稚得出奇:“他是个成年人了,师爷。他会为了仇人的部下忧心么?” 老师爷目中的最后一点希冀也破灭了。 楚淮根本没有懂。 因为顾安南并不将那些兵马看做仇敌,而是看做如果他胜利之后,要收服到麾下的部将。所以顾安南即便是败,身边的人也会越来越多;而楚淮即便是胜,身边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少。 “如果你根本就看不见这个天下,你又要如何获得它呢?”老师爷后退半步,再次行礼:“楚伯清,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要赢。”楚淮突然将那张重弓狠狠拉起,精准无比地对准了老师爷:“证明我没有错。” 证明我的出兵,我的存在,不是一个误会产生的笑话。 证明我的雄心,我的谋略,以及我能创造的,更好的天下。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 “你也想离开了,是吗?”楚淮的弓弦绷到了极致:“冯伯,我们已经一路走出这么远了。”他最后一次试图劝他:“一起走到最后,不好吗?” 冯师爷整了整衣襟,双手将散乱的头发梳上去,他年迈的身躯在风中显得很瘦弱,却又坚韧得像一杆曾被弯折过,又再次挺直的修竹。 “纵便走得再远。” 羽箭尖端闪过锐利的寒光。 “若出发是错,便是错。” 利箭出弦。 ------ 牧州,禾家。 院落里灯火通明,往来的婢仆小厮脸上各个带笑,小跑着招呼打闹,禾家的孩子们拿了大人给的红封,在院子里挂灯点炮仗,不论是男孩女孩,你追我赶笑得张扬又快乐。 天上落了细细的雪,暖融融的灯在廊下直打转,大人们都在屋子里头热闹喧天地吃着拨霞供,外堂屋里摆了几大桌——而禾珏禾家主的卧房里还有个单开的小席面,除了床榻上起不来身的禾珏,剩下的人都围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吃锅子。 何三、张鸿、须卜、外加上谢川流跟铁三石,整个顾家军高层的光棍,如今全都在这屋里头了。 当然了,还有颠颠跑到人家家里蹭饭的牧公夫妻俩,并禾珏自家那个没良心的小夫人。 “牧公您可真有良心,”重伤未愈的禾少爷半靠在床头,咬牙切齿地端着一碗粥:“您几位就非得到我这屋里吃?!” 他们竟然在只能吃小青菜的重伤患面前涮火锅! 这是人能干出来得事?! 银烟大师守着一个素菜小炉子自己在旁边吃,他那个锅子是鲜菌汤的底,上面飘着几个鲜艳的红色枸杞,麻酱料鲜香浓腻,滑嫩嫩的青菜在里面一蘸,翠色通透如上好翡翠,被筷子夹着送入唇红齿白的佛子口中。 “唔,”银烟大师餍足地叹了口气,发出了六根很不清净的咀嚼声。他又夹向锅里的一片素肉:“禾少爷,大帅说这是咱们自家人的庆功宴,不能少了你。” 禾珏:“……我谢谢您!” “谢谢牧公想着他,大伙儿特地赶回牧州来同他过元宵,他心里高兴着呢!就是嘴贱罢了!” 禾小夫人笑眯眯同暮芸轻轻碰了碰肩膀:“芸娘娘,从前咱们都不知道拨霞楼竟然是您的产业——您看有没有兴趣在牧州开个分店?我来办!您七我三!” 禾珏额头青筋直跳:“毛兰馨!” “好啊,这从前都是底下人在管,明天你找兰兰问吧。”暮芸好笑道:“你七我三。” 禾小夫人举起酸酪同她碰了个杯,手指飞快地在桌上开始虚空计算,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顾安南趁着她二人嘀嘀咕咕,不动声色地端着个碗走到禾珏床帐边—— 这是他单独让小厨房用清水涮的,等了半天就等着这一下,哗啦一下将羊肉扣进禾珏的粥碗里,而后在禾小夫人同暮芸狐疑地看过来时,若无其事地夹起碗里的空气放进口中:“看甚?” “……”禾珏泪眼汪汪地抬头,这是他半个月以来见到的第一口肉:“大帅,亲兄弟。” 禾小夫人:“嗯?禾珏,你那粥怎么还越喝越多了?给我看——” “来来!”顾安南举起自己的碗,豪气冲天地笑道:“胜了楚淮,人人有功;以后跟着大帅,吃香喝辣!” 铁三石哗啦一下站起来,脸上浮起醉醺醺的笑容,举起饭碗激动道:“大帅战无不胜!” 何三的麻将碗都险些被他带翻了,哈哈哈边笑边骂,也踩着凳子啪地将自己的碗碟同他相碰,众人高高兴兴地一起碰碗: “战无不胜!” 这一刻人人振奋,他们尚未意识到此刻屋里的人都是日后新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整个朝廷最核心的组成部分。 “呀呀肉老了,快快!”何三又开始发挥老妈子本色,招呼众人坐下继续大快朵颐;张鸿默默给须卜思归捞肉片,两爪聚在胸前举手问道:“主母!能再来几盘嘛?” 暮芸一挥手,兰兰又去带了一排身姿款款的侍女,流水价地将各色菜品送上来。 侍女们脚步轻盈,动作流畅,一个个活似下凡仙女般飘逸,仙女们转了一圈又飘出去,露出了后头跟着的一个白衣男人。 乌发轻扬,衣袂含风,一双眼无波无澜,他静静站在廊下,身上一半拢着暖灯,一半映着雪色,整个人清逸翛然,仙气脱俗。 活似跟他们活在一冷一热的两个世界。 “我说小吕呀,”铁三石的筷子在牙上磕出咔哒一声,纳闷道:“这寒冬腊月的你穿个纱料干什么,一会儿就冻出鼻涕了!你看你看!鼻管下头那是什么!” 须卜思归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笑得像个漏了气的河豚。 吕太白:“……”他抽出张手绢在鼻子下面一揩,抬起仙气飘渺的眼:“诸位,管饭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很多年前,菜花巷。 吕家旁支幼子吃了许多苦头,终于从长房大兄口中磨出了海圣人的住处。 可惜吕墩子是个路痴,宜平坊的路又像鸡肠子一样弯弯绕绕,他在里头瞎转悠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终于找到了菜花巷里那扇画满小儿涂鸦的破木门。 邋邋遢遢正在煮粥的海圣人一开门。 “天爷!怎么又找错了!”吕墩子饿哭了:“大爷,能先给管口饭不?” 海大爷:“……” 海圣人内心:(狐疑)这小子是要饭的?要饭能要这么胖? 吕墩子:稀溜溜喝粥.jpg
第78章 聊赠一枝春(十) 顾安南一看见他那张清新俊逸的脸就觉得惨不忍睹, 脑子里全是这厮小时候脑满肠肥的狗样。照理说同门师兄弟时隔多年后再次重逢,本该执手相看泪眼,无奈当时其中一个又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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