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要搞什么花样?! 暮芸眼看着长街中华灯初上,微微眯眼道:“钟公子,今日渡口上没有百姓下水接货卖货做买卖,是你下的禁令?” 钟褚嫌恶地甩了下衣摆,躲开百姓们往来奔走溅起的泥沙。他今日丢了天大的脸面,已经没有耐心再同她打机锋了:“是又如何。” “大荆律第七卷 第四十四条,商贾贸易,往来自由,如非禁品货运或清寇需要,地方官署不得私自禁货。”她一字不差地复述着大荆律,含情目里寒芒微闪:“钟家是地方官署,还是清寇卫士?如果都不是,凭什么下禁令?” 她语气并不急促,其中的责备意味却绵密得如同苏绣娘的针脚一般。龚财神等人垂手在后边听着,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明明是春风化雨的声调,却无端让他们这些外人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或许这就是大荆皇室四百年来累世积攒的威势吧。 钟褚显然也感受到了,但越是骄傲的人就越是不愿被人压着一头,他微微梗起脖子,带着怒气咬牙道:“殿下忘了,大荆已经亡了。” 龚财神的冷汗唰地一下就顺着脊背落下去了,赶紧上前打圆场道:“不不,钟公子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如今洛阳南朝仍在,一切都还不好说,这个这个……” 暮芸抬了抬手。 “你说得对,大荆确实已经没了。”她对钟褚温声道:“不过朝廷还在的时候,你们钟家就敢欺压朝廷派到吴苏来的指挥使,致使吴地只知钟家,不知朝廷。这可……不行呀。” 钟褚的怒气已经快燃到了顶:“你待如何?!帝姬,今日你不过暂时占了上风罢了,我劝你适可而止。有我钟家的禁令在,绝对没有任何一个吴苏百姓敢在今日下水!” 暮芸接过姚谅送下来的幂篱戴上,好整以暇:“若是有呢?” “若是有,”钟褚一甩手:“从今以后,我钟褚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暮芸笑了:“一言为定,就这么办!” 她对须卜思归招招手,同她耳语几句,而后须卜思归再一次上了温澜楼顶——这次是走上去的。 他们习武之人都有功夫在身,震声提气时,能令方圆一里内的人都将他们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吴苏百姓听着!”须卜思归一脚踩在温澜楼的栏杆上,对下面的芸芸众生笑着喊道:“我们帝姬说了,水里的金银是牧公给大家的一点心意,谁捞到就算谁的,可以随便花用!” 本来已经陆续离开的百姓们再次沸腾起来,大声问道:“此话当真?这么多金银,全都不要了!” “不是不要了!是牧公要送给你们做礼物!”须卜思归豪情万丈地一招手:“大家快来抢钱呀!牧公给大家发银子啦!” 这一下全乱套了。 刚开始还有人顾忌着钟家的禁令,但总有些光脚不怕穿鞋的破落货——是,钟家管着吴苏所有的买卖,但流浪汉总不受什么限制吧?再说他们头发乱蓬蓬的,就算钟家将来要找机会收拾他们,也得看清是谁下得水才行呀! 就这样,先是街面上的浪荡子,再是不晓事的半大少年,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眼看着下了水的人成箱成箱地从水里掏了真金白银出来,崖州一行人和明菀钱庄的吴掌柜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岸上的人是再也忍耐不住了! 不管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一时之间,息水中热闹得有如过年,人群下饺子一般地纷纷往水里跳,吴苏百姓从小就在水边长大,水性一个赛一个地好,都风风火火地跑下去捞钱,甚至还有特意从家里往渡芳口赶的,唯恐比旁人落下一步! 水里的人一多,根本就看不出谁是谁,钟家的禁令登时形同虚设! 钟褚再也呆不下去了。 暮芸隔着幂篱的轻纱瞧了他一眼,明明什么都没说,钟褚却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今日下令不让老百姓下水做买卖,本就是有意展示钟家的威严,不料竟是被暮芸四两拨千斤地轻松破解,将他的尊严也狠狠甩在了地上! 钟褚转身就要走,暮芸身后,姚谅嘻嘻笑,大声叫道:“嗳嗳!那位——褚钟公子!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啊?” 商会众人不愿意得罪钟家,却也忍不住要笑,全都看天看地强行忍着,钟褚被这声“褚钟”喊得脚下一滑,竟是在人群里摔了一跤,被着急下水捞钱的百姓们踩了好几脚! 钟褚生性傲慢,平日里自恃身份,常常不肯容人,在他们吴苏,避衣令比任何地方都要更严格,若是平头百姓胆敢碰脏了他公子钟褚的衣裳,那可是要倾家荡产的。 如今,他却被自己最看不起的贱民们踩在脚下,低入了尘埃之中。 钟褚眼中闪过一缕绵绵的怨毒。 他的身影隐没在人群之中,暮芸只隐约看见,似乎有个浅绿衣衫的少女焦急地想要往他那边去,却挤不过蜂拥的人群。 暮芸眸光定了定。 “殿下请!”古嫣喜气洋洋地朝着温澜楼一抬手,同商会众人一起恭恭敬敬地邀请暮芸上楼做宴:“您远来是客,我为殿下接风洗尘!” 暮芸回过神来,弯着唇角说了声好,总觉得古嫣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在众人的簇拥下风风光光地上了楼,耳边听着江南独有的温软小调,轻声笑道:“我此次前来,代表的是南境牧公——今后不必再叫殿下。” “是,”古嫣极有眼色地唤了一声:“一切谨遵夫人谕令!” ------ 南境,崖州。 顾夫人在桃花氤氲的温润江南里笑闹吃酒,顾大帅却仍在苦寒的南境风雪中持刀剿匪。 高大的男人一身黑甲,额角一缕墨发被森森风雪裹挟,缠绵着拂过他高挺如削的鼻梁,拂过他颈侧凶戾的刺青,最终依在了薄而润泽的唇边。 宙沉在他手里挽了个懒洋洋的花。 “战备,猴子们来啦。” 他比旁人更立体的眉目漫不经心地往山野间微一打量,换刀为箭,猿臂轻松扯开重弓,箭去如流星,登时换回了对面一声凄厉的嘶吼。 “着!” 猿臂蜂腰的男人吹了个流氓哨,再次换上宙沉,挺拔的脊背如同一杆枪,对着身后振奋的众将士一招手:“对付这几个货还犯不着用阵,直接给老子冲!” 将士们又激动又着恼,激动得是大帅果然箭无虚发,着恼得是这群匪徒真是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三个平县的山匪和水匪战力不算强悍,但烦就烦在他们都是当地人,对地形非常熟悉,活像粮仓里的肥耗子一般,掏完一窝还有一窝。 往往是撩拨两下就跑,也不同他们正面对战,耗得人心里全是虚火。 再加上他们不知道得了谁的资助,手里的刀兵弓箭新得几乎在闪光,就连那群水匪的破船都被重新加固过了。有了源源不断的支持,这群匪徒更加稳得住,大有要同顾家军天长日久耗下去的意思。 好在大帅今天亲自来了,提前布下了埋伏,总算能痛痛快快地杀一场。 大帅本人却显然不是非常痛快。 他冲在最前头,宙沉如同切瓜砍菜一般左突右冲,顾安南在战场上走得是大开大合的路数,溅了满身的血,目光平静得近乎麻木,唯有唇畔微微张合,似在计数。 吕太白刚刚将宁州开矿的事捋出了一个头绪,准备来帮顾安南一起平匪,刚一到看见的就是顾安南这副杀神模样。 “师父,你说得果真没错。”吕太白静立在风雪之中,默默看着顾安南的背影,心情复杂又沉重:“只要走上了这条皇权路,都会变成同一副模样。” 一身是血,满身带煞,活生生的人命到了手里,最终也不过就是数字罢了。 顾大帅确实在计数。 但,也不完全是计数。 吕太白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眼睛一眯,读到了这厮的唇语。 “三十七,她心里有我。” 宙沉再砍一人。 “三十八,她心里没有我。” 吕太白:“……” 感情您老人家在这揪花瓣呢?! “他奶奶的,这就砍完了?!”刚刚得了一场胜的顾大帅极其不满,挥刀怒道:“这不可能!一定还有漏下的!接着找!” 吕太白:“……艹。”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吕太白:“跟了这个老六,我上脑居士再也做不了小仙男了。”(仙男沧桑.jpg)
第87章 风云出我辈(七) 上脑居士在料峭的寒风中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牧公终于将刀下亡魂凑成了一个单数,兴冲冲地回来了。 “我就知道,”顾某人满足地听着副将们的汇报, 双手拄着宙沉唏嘘道:“真是天意啊。” 吕上脑和天同时表示无话可说。 远处营地方向跑过来一个英姿勃发的小将军,正是前些日子去富梨县赈灾的徐青树。他终于将富梨那边的情况汇总成了一份战报, 赶着平匪的空隙送来给他们家牧公看—— 没办法,这地界的山匪水匪实在太过狡猾, 一天恨不得来骚扰八百次,顾家军简直随时随地都在“出征”,不插着这个空,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汇报上了。 顾安南听了一遍, 发现富梨山里的存粮虽然烧空了, 但是由于县令反应够快,竟然没有人员伤亡。 他有点乐呵, 随手将徐青树头发上插着的炭笔拔下来,在那个县令的名字上打了个圈:“是个人物,回头叫他去找何三, 做个县令屈才了。” “你还觉得不错?”吕太白将雪白的毛领往起竖了竖,哼声道:“如今没了富梨县,整个南境的存粮都挺不过这个月啦——还有这几个窝子的匪徒, 你究竟打算打到什么时候?” 到底是海圣人的编外弟子, 吕太白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顾家军的困境:“除非把背后支援匪徒的金主打掉, 不然你打到猴年马月也打不完。” 徐青树脸色突然开始可疑地发红。 吕太白能看清的困境, 顾安南当然也能看得清,只是虽然觉得很棘手, 但毕竟是做人家主君的, 不方便成日里愁眉苦脸。 天要塌了, 总得有他这个大帅顶着。 顾安南大力拍了拍吕太白的肩膀,一副心很宽的样子道:“行啦,只要我家那位能及时赶回来,问题就不算大——比起当时我差点变成一道魂飘在咸阳捡香火吃,眼下这又算什么麻烦?” 吕太白被他拍得一个踉跄。 徐青树清了清嗓子。 “你少得意了,”吕太白津了津鼻子:“要是真过不了这一关,你手底下新收的那一院子大王就能一起撕了你,你信不信?到时候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顾安南嘻嘻一笑,将宙沉随手抛给一个副将,挎过吕太白的肩膀晃来晃去,带着他往临时驻扎的营帐里走:“知道你心疼师哥,少嘴硬了,上回在聆风县不就是你给我操办的后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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