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安的眸中浮现出几分纠结, 他定了定心神,将面容上对剖尸的不忍和反感尽数压下去, 沉着脸色问道: “若是剖尸, 这具遗体还能保得住多少?能否再入棺葬入皇陵?” 周恒之的额角渗出冷汗, 心中已经暗暗有了答案,但是听萧凌安的语气是必然不想听到他说的答案的,只好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了语调沉痛道: “那日火势猛烈,这具遗体又被埋了些天,现在皮肉尽毁,骨骼酥烂,若是剖尸怕是很难保全,入棺倒是有些可能,但按照大梁的规矩,残破之躯不能帝后合葬。” 话音刚落,萧凌安的喘息就凝滞了片刻,咬着牙根攥紧指节,“咯吱”的响声在空荡荡的陋室内幽幽飘荡,听得人脊背发凉。 他原本会有狠下心剖尸的念头,正是因为这般可以验明这具遗体的身份,让霜儿可以风风光光地葬入帝后陵,也算是他眼下唯一可以给她的尊荣,待他百年之后再去黄泉下陪她。 可若是剖尸后连最终的目的也无法达到,又有何意义呢?难道就仅仅因为怀疑这具遗体的身份,必须要一探究竟吗? 若是霜儿还在,会不会嘲讽他自始至终对她只有猜忌和防备,哪怕是在烈火中与世长辞,也不愿意给她最后一点信任和真心? 萧凌安犹豫地没有答话,回想起从西南偏殿走水后失去沈如霜的这几日,恍然间发现格外怀念曾经的日子,也不知不觉间积攒了太多悔恨。 那些他从前嗤之以鼻的过往,现在却睁眼入梦皆盈满脑海,还会在他不经意间触及一切时不可抑制地上涌,带着让他遥不可及地美好与温存,勾起唇角的同时也将绣花针刺入心口,此后无时无刻不隐隐作痛。 或许沈如霜也挺好的,尽管她出身乡野,不识礼数,也只会用那些拙劣幼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讨好他,让他险些误了大事,但现在一朝失去,忆起她时总比任何时候都要纯粹动人,不似别的都带着阴险难防的目的。 他到现在才慢慢发觉,从前或许不应该这样匆匆而过,以至于那些曾经的遗憾在眼下都加倍地奉还,不肯罢休地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既然如此,他便不能再一错再错,应当尽力保全霜儿的遗体。 况且现在这具遗体十之八九就是沈如霜,无论是遣散所有人的行为还是那只手镯,都只有沈如霜才能做得出来,他或许不应该再去怀疑些什么。 如果因为他的一点怀疑,眼睁睁看着霜儿地遗体被剖开,然后因此无法帝后合葬,想必不仅霜儿泉下有知不会原谅他,他自己也会愈发悔恨。 怎么可能不是她呢?难不成沈如霜在有了身孕的情势下,还能找到一具相像的遗体来代替,然后再逃出皇宫不成? 她一直胆小怯懦,对京城和皇宫也没几分了解,这种复杂迂回又极为容易留下破绽的事情,就凭她怎么可能做到? 思及此,萧凌安仿佛说服了自己一般,心中打定了主意,吩咐道: “不必再多虑了,明日等礼部备下一切皇后的仪制后就下葬吧。” 谁料周恒之当即皱起了眉头,虽然惧怕萧凌安的威慑但依旧跪在他面前拦住去路,坚持着不肯挪开,严肃道: “陛下,臣知道皇后逝去您心中伤痛,但是帝后合葬是大事,如今身份不明,若是出了差错无颜面对大梁先祖,还请陛下三思!” 萧凌安听了这话心中不悦,目光一凛瞥了周恒之一眼,望见他斑白地鬓发和沧桑地面容,终究是暂且按捺住愠怒,冷冷道: “让开。” 周恒之眸中闪过片刻的动摇,亦是了解萧凌安的脾性,知道后面会有一场狂风暴雨等着他,但他向来最顾及体统礼法,依旧直挺挺地跪着没有挪动半分。 “你这是想抗旨吗?” 萧凌安幽幽叹出一口气,猛然间俯身揪住周恒之的衣襟,发狠地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拎起来,提到半空中再使劲摔在冰冷的地上,踏过他蜷缩挣扎地手指,眸中的断纹染上悲戚的猩红之色,握紧的拳微微颤抖道: “朕以为她还活着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时刻提醒朕她已经不在了。现在朕想好好安葬她,你们又说这不是她,不觉得可笑吗?” 萧凌安唇角的笑意凄厉又绝望,不知嘲讽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眸中的骄傲却铠甲一般浮现上来,似是为他的任性做做遮掩,扬起下颌道: “先祖又如何?你休想以此逼朕剖尸!若是谁再敢多言,朕也绝不放过!” 听了这话,周恒之知道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萧凌安绝非用狠话来恐吓他,无论对谁都能狠得下心说到做到,故而脊背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望着萧凌安孤傲的背影在惨淡天光中渐渐走远。 * 冬季的江面上船只甚少,行了好一段路才能零星看见一两艘,入了夜就愈发漆黑沉寂,放眼望去只有这艘去往江南的商船燃着灯火。 厢房里没有炭火,沈如霜裹紧了被褥蜷缩在小床上,随性翻着陈鹿归的书卷打发时间,时不时透过窗子望一眼深夜江景,倒也算是舒适惬意。 “咚咚咚”,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沈如霜和陈鹿归对视一眼,想到了今日在船上发生的麻烦事,皆是从对方眸中看到了警惕和防备。 “是我,张二娘。”门外之人高声喊了一句。 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小缝。 张二娘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细心地将门关严实,不让寒风夺走屋内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温暖,把一个食盒摆在小桌上,客气地对着沈如霜道: “姑娘,我才听说今日冷大哥对你做的糊涂事,特意来替他赔个不是,你也别往心里去了。” 一提到这事儿沈如霜就不痛快,但是张二娘人还算不错,一听说他们还要被褥就立刻送了一床厚实的,况且这事说到底也与她无关,只能耐着性子点头。 桌上摆着的是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虽然做得粗糙,但在这寒冬的商船上也算是难得,清汤浸没着几大块瘦肉,飘荡的菜叶干净碧绿,看得沈如霜眼前一亮。 “我听说姑娘有了身孕,特意给你送来的,还望不嫌弃才好。”张二娘将排骨汤推到沈如霜面前,又给他们二人递上碗筷,边看他们吃边解释道: “冷大哥是掌舵的,去年媳妇出事成了鳏夫,做水路生意几十年有些积蓄,品行也确实不太好,总想着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娘子做媳妇。但也不会强夺有夫之妇,姑娘现在可以放心了。” 沈如霜随意听着,并不在意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原因,也不想再去计较,听过便忘了,倒是与陈鹿归推让起那碗排骨汤来。 她有了身孕,陈鹿归自然要让给她喝,但是她这一路已经领受了陈鹿归太多的好处和人情,不想以后纠缠着还不清,坚持着要让陈鹿归喝了这碗排骨汤。 张二娘看着他们一来一回的模样笑出了声,打趣地拍了拍沈如霜的肩膀,道: “你夫君真是疼你,这般情深真是和咱们陛下一样呢。” 沈如霜的客套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张二娘却全然未发觉,当个乐子似的拉着她说个不停,说书般眉飞色舞道: “你不知道吗?先皇后亡故,陛下为她发了疯,全天下就他一个人不肯相信先皇后已经不在了,整日在养心殿感情伤怀,为先皇后悼念超度呢......” 沈如霜险些笑出了声,但生怕暴露身份只能强行忍住,心中却鄙夷得很。 做戏做到这份上,也只有萧凌安了。 “陛下对先皇后真是情深呐,先皇后在世时一定过得很幸福,还真是有点羡慕......”张二娘如同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沈如霜的眸光却越来越冷,尽是嘲讽与荒谬的笑意。 她在皇宫时可从未感受到半点爱意与温暖,现在回想起那段日子还是觉得噩梦一场般骇人,恨不得这辈子都忘了才好。 “话虽如此,但也只是传言罢了。”沈如霜淡淡地打断了张二娘的话头,凤眸含笑地扫了她一眼,平静道: “再说了,就算是真的,与我何干?” 这话倒是让张二娘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附和道: “姑娘这话还真是与众不同,不过也在理,陛下那日子和我们普通老百姓是没啥关系喽。” 说罢,她也不再多言什么,关照她们吃完将碗筷放在门口就离开了。 沈如霜望着天边一轮孤月,看着清冷的光辉碎银般洒落在波光粼粼地江面上,心中宁静幽远。 是啊,帝王家的事情与平民百姓能有什么关系呢? 她从今往后也是平民百姓了。 她会回到江南,有自己美满幸福的小日子。 她会好好生下孩子,让他活泼快乐地长大,绝不会在宫中变成一个怪物。 或许她也会找一个真正爱她地夫婿,携手相伴余生。 总之,往后的一切,都不会和萧凌安有半分关系了。 作者有话说: 今日有点短,因为身体不太舒服QAQ,明天会有万字更新哦~
第32章 做梦 翌日上朝, 萧凌安执意要将偏殿遗体葬入帝后陵,文武百官面面相觑,面容上皆是犹豫和否定, 陆陆续续有好几人站出来劝谏。 他们并不了解萧凌安与沈如霜之间纠缠的感情,所言的原因无非是身份没有验明之类, 听得萧凌安愈发烦躁,只觉得他们太过刻板,一连驳斥了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后才渐渐平息。 其实他们劝谏的原因萧凌安心知肚明,但他终究没舍得剖尸, 仿佛这样就能将往事弥补一二,缓解心中骤然失去的痛苦。 至于那些对遗体的疑虑,他也一直怀揣在心, 只不过此刻被他暂且遗忘和躲避,如同当初不愿承认霜儿已经离去一般。 先皇后的丧礼很快办下来,那具遗体被绸缎包裹得华贵体面,完完整整地放入帝后合葬的棺材, 占据其中半边位置,真真假假为她哭灵的人跪了满地。 听说亡故之后亲人哭得越真诚,仙逝之人就能越快往生极乐,望着沈如霜冰冷的牌位, 萧凌安一瞬间竟是信了这些话,甚至想真的在沈如霜灵前哭一场, 魔怔般快要走上前去时被安公公及时拉住, 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前几日京城刚刚回暖,如今似乎老天也可怜先皇后芳魂归西, 明朗的天空飘飘荡荡落下一场雪, 堆满了朱红色的宫墙和残败的枯枝, 寒意又一如从前般刺骨。 入夜,养心殿内熄了烛火,只有床畔不远处点了一盏堪堪照亮脚下的路,跳动的暖色光辉也透过帷幔映在萧凌安的面容上。 他将寝衣也换成了素色丝绸,没让绣一丝一毫的纹样,浓长的睫毛顺着紧闭的眼帘垂落,投下小片的阴影,随着躯体微微发颤,剑眉紧紧拧在一起,额头上的纹路随着挣扎显现,仿佛正做着一场幻灭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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