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云意打开书册,翻至其中一页才又递给季砚。 季砚接了书坐下,温醇的嗓音传入云意耳中,像秋风扫拂过一样和煦。 “这字念罔,有作无、不的意思,“罔谈彼短,靡恃己长”就是不要议论对方的短处,不要依仗自己的长处。”(1) 云意轻轻跟着念,“我记住了。” 季砚身量很高,即便是坐着也较云意高出许多,她抬起小脸望向他,眼里碎星点点。 被一个小丫头这般崇慕的看着,季砚觉得有些好笑。 他也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若换作早些年,他年少恣意的时候,必然不会有耐心坐在这里,一字一词的教她这些幼童开蒙的课业。 季砚朝云意道:“坐。” 云意十分听话的坐下,双手搁在腿上,瘦弱的腰杆挺的笔直,乖极了的模样让季砚一惯冷硬的心肠软了软。 既然都讲了,她也好学,季砚干脆逐字逐句的给她讲解。 候在不远处的何安瞠目结舌,这要是让那些做梦都想让大人品评一言半句的士大夫看见了,估摸一个个得往这池塘里跳。 云意听得很认真,她想学习识字,更重要原因是,有大人在身旁,她就觉得无比安心。 宝月来过一次,见大人在给姑娘授课便没有打搅,直到天色逐渐昏蒙,才过来请安。 宝月福身道:“大人,姑娘,晚膳已经备好了。” 云意见季砚正抬眸看天色,心中不想他走,壮着胆子央央道:“大人用了饭再走吧。” 季砚“嗯”了一声。 他从季府出来后临时起意来了此处,不想一待竟是半日。 也是云意乖巧,每每等他说完都会轻细的应声,若是碰上还有不解,便软软的问上一句,有时会露怯,可他若夸一句又会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季砚也愿意花费些时间和耐心来教她。 用过晚膳,季砚小坐了片刻便起身准备离开。 “大人。”云意轻促的唤他。 季砚回过身,“还有何事?” 云意在季砚的凝视下,心跳得飞快,方才因为见他要走,她情急之下才脱口而出,现在摇头为时已晚。 “方才大人讲得,我,我方才还有一处不懂……”云意声音低的像猫叫,因为心虚而闪烁的眸光反倒更显得怯生生。 她揪紧着细葱似的指尖,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改口急急道:“没关系,我再多读几遍。” 云意是真的觉得自己太过得寸进尺,说过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她松开手,忍着心里的低落,认真的说:“天色暗了,大人路上慢些走。” 她虽然这么说,殷殷望着季砚的目光却可怜巴巴。 季砚想起书房里还呈了一堆未批的票拟,在心里叹了声,“反正也迟了,再给你讲讲罢。” 云意眼睫刚要垂下,闻言睁圆了眼睛,印着点点烛光的瞳眸内满是不敢置信的欣喜,“大人真好。” 这声夸倒是让季砚愣了愣,眼前大半的孩子眼中的欢喜是那么纯粹干净。 他为官是十几载,并非一番风顺,因为成名过早,也曾心气高傲,不屑结党营派,行事不肯圆滑,从而开罪了权贵栽了跟头,仕途坎坷周折,他看尽了其中的阴暗,脏鄙,自己上手也并不干净,能走到这一步,必然是踩着血骨而上…… 才会觉得,云意这般纯净不带任何谄媚讨好的赤子之心,显得尤其珍贵。 屋内烛火轻晃,季砚温淳优雅的声音就像夜空中缓缓流淌的星河,而偶尔穿插进来的,一两声小女孩轻甜的细语,就像是月色下飞舞轻旋的萤火虫。 云意经过这些日子的调理,身子虽说已经好了不少,但仍旧是虚,她盯着书页上的字,熬的眼睛都已经泛了红。 季砚落下话音,将书合上,“不早了,今日就到这。” 云意眨眨酸胀的眼睛,“我还可以听的。” 季砚看着她,“读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云意抿了抿唇,垂下眼点点头,脸上的失落藏也藏不住。 那么爱读书么,季砚想了想,“我五日一休沐,若是无事,就来给你讲课。” 云意先是茫然了一瞬,五日一休沐,意思是大人每五日就能来看她一次…… 云意喜出望外,重重点头,“嗯!” 望江楼是京中最大的酒楼,来此的宾客都是非富即贵的高官士绅。 一辆青帏马车还未行到跟前,迎客的伙计就认出了驾马的是季阁老的车夫,立刻上前摆了马扎迎接。 “季阁老请,雅座已经备上。” 季砚走进酒楼,何安跟在他身后,等在二楼楼梯口的右佥都御史王兆和拱手走下楼梯,“我等已候了季大人多时,大人请入席。” 季砚亦客气的与他拱手,笑道:“还劳王大人相迎,老师他可到了?” 王兆和引着他上楼,“徐大人贵驾以至。”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雅间外,席上的官员纷纷起身向季砚见礼,唯独东阁大学士徐霭端着姿态,“季大人贵人事忙,我们等等也是应该。” 话音一落,其他官员各个都觉得背脊一紧。 “看来是我来得最迟。”季砚微笑,一派儒雅谦和,“让老师久等了。” 他掀了衣袍落下,笑看向众人,“各位大人都请坐。” 徐霭就算再恼火也无法,如今这朝堂等于是他季砚说了算,他还叫他一声老师,都已经是尊敬。 徐霭不仅对季砚有知遇之恩,入内阁也全凭徐霭举荐,那时的首辅还是张曲江,徐霭为次辅,季砚就是徐霭手里的最锋利的剑,在徐霭与张曲江斗的硝烟四起的时候,季砚却悄然无息拉拢了一干年轻的官员。 适逢朝局动荡,在以徐霭为首的一众言官,以太子年幼不足以为政而提出让先帝另立太子,洋洋洒洒写了十多本折子的时候,季砚这个他最看重的学生,却站在他的对立面。 力保太子,更以雷霆手段将意欲谋反的宁王一干人抓获,踩到徐霭头上坐了首辅的位置。 徐霭虽然能抽身,但他那一党派的言官损失惨重,不少还是季砚亲手铲除的。 至此,两人的师生情算是彻底断了,季砚却仍客气的称他一声老师,做足了礼数,这般山水不显的城府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徐霭年过不惑,眉目仍然犀利如鹰,“老夫得知季誉礼被调去了光禄寺,这倒是稀奇。” 季砚抬眸回视,神色淡淡,“在朝为官,无论哪个位置都是替皇上当差,为百姓谋福祉。”他示意何安替徐霭斟酒,“今日是我们几位同僚小聚,不谈朝事。” 徐霭哼笑不语。 宴过一半,徐霭率先离开,季砚也放下了酒盅改为喝茶,王兆和道:“天光尚亮,季大人不如与我们去乐坊一坐。” 季砚婉拒,“我就不去了,还有别的事。” 今日是休沐,虽说晚了些,但他既然答应了云意,总不好食言。 王兆和只当他是托词,季砚一贯少出入这些地方。 王兆和笑道:“如此,我就不耽搁大人了。” 出了望江楼,何安吩咐车夫去墨苑。 云意不知道季砚什么时候会过来,就如平常一样捧了书去湖心亭。 她看会儿书,便会抬起眸子看向湖边的小径,等太阳从这头照到那头还不见季砚来,她开始有些坐立难安。 直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她逐渐落寞的小脸上才绽了笑。 “大人。” 季砚走到亭中,暖风吹拂过他的衣袍,卷起淡淡清冽气息传入云意的鼻端,她仰起脸望他。 她觉得今日的大人有些不同,同样温和俊雅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疏懒,她又仔细嗅了嗅他身上味道,平日大人身上是浅浅的木质香。 季砚看她轻轻鼓动着鼻翼,眼睛乌溜溜的,倒是了有几分她这个年岁该有的灵动,他笑问:“怎么了?” “大人喝酒了。”云意十分确定的说。 “鼻子倒是灵。”季砚喝得不多,三四杯而已。 他看着云意,轻眉心轻折,“可是觉得不好闻?” 虽然不是当着小姑娘的面喝酒,可似乎也不太好,他十多岁的时候早就会饮酒,但女儿家又怎么能和男子比。 云意摇头,“大人等我一下。” 季砚还来不及问她要做什么,她就擦着他衣袍一溜烟儿的跑出了湖心亭。 裙摆随着左摆右拂,加上她瘦小小身形,像是只花丛中翩然飞动的蝴蝶。 云意跑到小院,没有见着宝月,只有银竹在修剪花枝。 银竹放下手里的剪子问:“姑娘急冲冲的,这是怎么了?” 云意跑得太急,喘气有些不稳,顿顿停停地问:“你瞧见宝月了吗?” 银竹笑道:“宝月去小厨房了,姑娘有事跟我说就行了。” 小厨房?那正好。 云意朝银竹摆手笑道:“不打紧的,你忙吧,我去找她。” 银竹挂在脸上的笑一下子收起,嘴里小声骂道:“宝月还真是精明,讨好了姑娘。” 她撒气似的拿手拍了一下面前的盆栽,谁料被一截断枝划伤了掌心,疼的直抽气。 云意在小厨房找到宝月,让她给自己找来酸枣,葛花根。 宝月将东西拿给云意,不解的问:“姑娘要这些做什么。” “给大人冲醒酒汤。”云意低着头,将切碎的酸枣,葛花根放进瓷盅内。 宝月诧异道:“姑娘还会这个呢。” 云意动作顿了顿,闷着头嗯了声,将刚煮好的沸水冲入瓷盅,将盖盖上焖着。 她记得很清楚,幼时娘时常会把自己喝的醉醺醺,照顾她们的婆婆就是这么冲解酒汤给娘喝。 湖面的风轻轻吹动云意的裙摆,叠卷拂动,她端着醒酒汤走得很慢,抬眼望向亭中,半卷起的竹帘时晃时停,坐在亭中的季砚撑着额在休憩,他每次看向云意时的目光都是温暖和煦,此刻闭着眼,一股子清清冷冷的意态就透了出来。 清简的衣袍随着微风蕴动,他整个人沉静的好似溶入了这湖光水色间,出尘优雅到了极致。 云意轻手轻脚的走进亭内,生怕扰了季砚休憩。 大人定是很累。 她正想着,季砚却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眼云意手里的东西才掀起眼皮,“拿了什么来?” 温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将睡未睡时的沙哑,听上去懒洋洋的。 云意胆子本来就小,冷不丁对上他的眼睛,端着汤盅的手一抖,险些打翻了。 季砚眼明手快的接过,周身的疏懒也散去,恢复了清雅端正。 “小心。” 云意羞窘的脸颊通红,她怎么这样不小心,所幸没有洒到大人身上。 季砚看到她眉心细细蹙着,似在懊恼,笑着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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