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镜容一身风雪,撑着一把骨伞,立于菩提树下。 他未穿袈裟,只着了一件极为素白轻薄的衫,好似风一吹,他就会散。 镜容。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也顾不得风雪了,拔腿往府门外走去。 棠梨馆。 到馆子门口时已暮色沉沉,又正值风雪倾盆,棠梨馆门口驻着守门的丫头。葭音走到屋檐下,将骨伞上的雨水抖了抖,右手握拳,叩了三下门。 “谁呀。” 棠梨馆虽也是部分官老爷们的取乐之地,却又不比昼伏夜出的青.楼,馆子里的姑娘们大多都已经歇下了。 没歇下的,也都在各自的院子里、屋子里面练声,此时已不见客。 那人的声音有些诧异。 葭音站在门外听着,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对方似乎一脚踩在了水上,懊恼地跺了跺脚,“嘎吱”一声从内打开了门。 “您是……” 她原以为来者是个男子。 却未想到,面前站着的,是位眉目温婉的姑娘。 开门者是个面生的,没有认出葭音来。 她也不觉得奇怪。自从自己嫁到林家后,便很少再与棠梨馆联系,一来是因为沈星颂南下,馆中大小事宜由二姐姐操办,她与二姐姐有些隔阂;二来则是害怕为林家惹来口舌上的麻烦。 馆主下江南做官,每逢年节会回京城,也会带上葭音到棠梨馆聚聚,与她联络联络感情。 沈星颂同她说,不必觉得生分,你喜欢唱戏,就多来馆中坐坐,权当回自己家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正是去年年关,硕大的烟火在星空中炸开,绚烂的火光同星子一般闪烁。 他的语气温柔,认真,且诚恳。 馆主二十有五,事业既成,却未有一妻半妾。 寥落伶仃的家室也让皇后娘娘急了眼,开始给他身边塞女人。 可无论是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无论是举止矜贵的京城贵女,还是妖娆妩媚的舞女歌娘。 沈星颂一个都看不上。 京中传起了流言,棠梨馆那位背景很硬的馆主沈星颂,有断.袖之风。 听到这些传闻时,葭音正与沈星颂在秦淮楼上叙旧。 隔壁那桌似是喝醉了,醺醺然地扯着嗓门,嚷嚷:“听闻那沈家公子就是喜欢男人,许是天天在唱戏的女人堆里混惯了,腻了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儿……” 沈星颂:…… 紧接着,他看见原本正欲夹菜的小姑娘,像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 她似乎很感兴趣。 葭音攥着筷子,正听得起劲儿,墙那头的醉汉突然“扑通”醉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儿。 她失望地夹了一块酱汁鸭。 心里头还痒痒的,忍不住问沈星颂:“馆主,他们刚刚说的,可都是……” 沈星颂打断她:“闭嘴,吃饭。” 这么多年过去了,馆主还是这么凶,呜呜。 陡然一道冷风,打断了葭音的思绪。 她从回忆里跋涉出来,心里头想着正事,问那小丫头: “二姐姐可宿下了?” 对方狐疑地看了葭音一眼。 只见她容貌姣好,身段窈窕,竟生得比她们馆里的名角儿还要美丽。 雨线落在她身后,她清丽的身形,笼在一片凄风楚雨里。 百灵答:“还未宿下。不知姑娘有何事?” 一般来棠梨馆的,要么是官老爷,要么是富人家的公子。 像葭音这般,实在少见。 “劳烦转告一声,就说是林家二夫人求见。” 在百灵的带引下,葭音轻车熟路地来到中堂。 二姐姐不是很想见她,奈何对方如今已是林家娘子,更何况还有沈馆主的叮嘱。 白衣女子披了件雪氅,端坐于堂上那把梨木雕花椅,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葭音也知晓二姐姐近年来久病缠绵,身体每况愈下。 她让百灵将带来的药送过去。 二姐姐虽然气色黯淡,可那一双眼仍带有许多锋芒,直愣愣地瞧着她。 “哟,这不是林家二夫人吗,大晚上的,怎么来我们棠梨馆了,真是稀客。” 葭音不明白,为什么二姐姐总是对她有敌意。 现下她也没有时间去细想。 对方话语虽不悦,但林夫人的身份却还是在的,棠梨馆不敢怠慢,百灵呈上了药,又福身过来给葭音倒茶。 大冬天的,喝上一口热茶,人这身子才终于好受了些。 二姐姐也轻呷了一口茶,等着她说明来意。 “今年开春,棠梨馆是不是还要像先前一样,在京中举办春魁宴会?”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且先回答我,是与不是?” 雕花椅上的女人握紧了茶杯,心想着馆主的话,瓮声道:“是。” 棠梨馆分为飞雪湘和西洲楼。 飞雪湘大多是给皇家、官老爷们唱戏的,里面大多是心高气傲、模样端庄大气的伶人,所唱的也都是阳春白雪之曲。 相比起来,西洲楼没有那般曲高和寡,每三年,都要在举办春魁宴,面对的也是京城百姓。 在宴会上,由百姓评选出这三年的头魁。 “怎么,”二姐姐轻瞥了葭音一眼,揶揄道,“林二夫人也想参加这春魁宴啊?” 本是随口一说,却未曾想,对方认真地点头:“正是。” 堂上之人一皱眉。 “真是稀奇,先前你在棠梨馆时,都未曾见你报名过春魁宴,如今你已经不是我们棠梨馆的人了,你这千金之躯,我们怎么使唤得起。” 葭音也笑:“我如今也不是什么林家二夫人了,算不得千金之躯。” “哼。” 闻言,对方冷冷嗤笑,“这怎么敢呐,谁不知道,那林家三公子把你当个宝贝似的捧着,前些天还邀请皇城各贵胄给你办了个什么洗尘宴会。啧啧啧,在宴会上把你维护的,还还你了一个自由身。葭音啊葭音,这些年离开了棠梨馆,你可没少自在快活啊。不知晓的,还以为你与那林三郎——” “请您慎言!” 二姐姐话音刚落,堂下之人兀地蹙紧了眉头,径直将她的话打断。 堂外忽然响起欢喜之声。 “馆主回馆了!恭迎馆主!” 听见这传报声,即便身体虚弱,二姐姐依旧撑着桌把子支起摇摇晃晃的身子。 男人披着件玄色大氅,腰束宝玉绦带,走入中堂。 屋内燃着暖炉,雾涔涔的香气自炉子里面飘逸出来,青烟徐徐升腾。 二姐姐在百灵的搀扶下走下堂,朝沈星颂袅袅一福,“馆主,您回来了。” “嗯,” 沈星颂浅浅应一声,目光落在葭音身上,并不意外她的造访。 “方才在殿外似乎听到争执声,怎么,遇见什么事情了?” 二姐姐给他让开座,男人缓步,于堂上坐下。 不等葭音开口,她就赔着笑,道:“哪有什么争执,不过是与葭音妹妹许久未见,思念得紧,日常唠唠嗑儿罢了。葭音妹妹说想参加三月的春魁宴,我听了就笑。” “春魁宴?” “是啊,妹妹贵为林家夫人,怎可再做台面儿上抛头露面的事。” 沈星颂虽在听着二姐姐说话,可眼睛却望向葭音。 “行了,”他对前者道,“你先退下罢。” 二姐姐只好点点头,福身作礼告退。 他又对周围人道:“你们也都退下罢。” 一时间,偌大的前堂只剩下葭音与沈星颂二人。 葭音知晓,对方想要问什么。 屋内暖云缭绕,沈星颂解下玄色氅衣,露出里头那件月华色直裰。腰间的玉佩随着衣裳撩动叮叮当作响,男子又于椅子上坐下来。 “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葭音不答反问,“为何要带镜容入宫?” 对方怔了一怔。 “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了。阿音,如今朝中动荡,皇后娘娘她……很危险。” “可他是佛子,佛子不得干涉朝堂之事,若是你们胜了也就罢了,若是败了——” 她不禁回想起林府廊檐下,镜容同林三郎说过的话。 “若能告捷归来,便脱下袈裟,迎娶心爱之人。若是去而不返,劳烦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后山。” 若生,便归入红尘。 若死,这一颗心一具尸首,尽数归于佛门。 葭音的心隐隐作痛。 沈星颂也抬起眼来望向她。 在这么一瞬间,男子眼中忽然涌上许多情绪,有惊讶,有局促,更多的是疑虑闪过之后,对她的探寻。 沈星颂问:“阿音,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与镜容法师……” 忽然,他一噤声。 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这算是……默认么? 他的心一坠,忍不住捏了捏手边的如意流苏穗子,手指微微发冷。 缓和了阵,沈星颂道:“是,昨日一早,我便让他以做法之名义进宫,协同皇后娘娘与小殿下。镜容法师去了金御殿,支开了何氏眼线,探了探皇上的脉象。”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望向窗纱。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 “皇上体内,有慢性毒药。” 葭音一骇。 她咬了咬下唇,心想着下毒之人是如何的胆大而恶毒,忍不住追问: “何氏?” “嗯。” 沈馆主点头。 “皇上的意识不太清醒了,皇帝醒不过来,立储之事也不能定夺。皇上定是想立小殿下为储君,何氏他们是想在诏书出来之前,悄无声息地……弑君。” 说罢,他又遗憾道:“不过眼下没有实证证明那毒就是何氏下的,他们将那脏东西销毁得极为干净,几乎是天衣无缝了。我们若此时说出来,反而会被她反咬一口。故此,镜容法师替皇上施了针,又留下一剂缓解毒素的方子。” “那你们,现下要怎么办?” 其实葭音很想问,镜容现下要怎么办。 镜容在乎的是天下,是道义,而她很自私,只在乎那一个人。 葭音所有的道义感,都是因他而来。 为了镜容,在他闭关的那三年,她修习医术,悬壶济世。 只是为了填补他这三年的空白,替他在佛祖面前,行一份份善事。 日后,也好让佛祖神灵宽恕二人先前犯下的过错。 为了镜容,她一个胆小怕死之人,也能背上行囊与那一腔孤勇,穿越茂密的、不见天光的丛林。 来到瘟疫肆虐的泉村,与他一起治病救人。 她原本是不信佛祖,不信神灵。 而现在—— 她一双乌眸,定定地望向沈星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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