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折磨他的不是夏夜的湿热,而是殿中另一个未曾出声的人。 这是无人知晓的隐秘。 太极宫中这样的事实属稀松平常,阁中伺候的宫人面色如常,换了往常他也能无动于衷,但此刻他不由自主的分了心神去注意萧沁瓷的一举一动。 垂帘接地,将角落遮挡得严严实实。 帘中一定更热。可她始终没有声音,帘上影子甚至连弧度细小的偏转也无,比之石像也没有不及。 她要听过多少次才会有这样的稳如磐石? 李赢在这一刻起了暴虐的杀心。同样也是这一瞬过后,他的自我厌恶达到了顶峰。 那些隐秘的恶劣的念头如野草疯长、如附骨之疽,是任他如何清修也拔除不了的。 那些幽暗的欲望迫得他正视,他看穿了自己的卑劣。 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知。 “——走开。”萧沁瓷忽然出声。 几乎叫他心里一颤。 “走开。”萧沁瓷又说了一声,音绷紧了,又被刻意压得很低,有种奇怪的怕。 她怕什么? 宫人疾步上前,口中道:“夫人,怎么了?” 李赢也顺势看过去。 垂帘被勾得微微掀起,里面传出几声微弱的猫叫。 “是贵妃娘娘的猫。”萧沁瓷低声说。 她已起身被迫退到墙角,猫在影子里跳上了琴架。 一只猫就能逼得萧沁瓷方寸大乱,衬得方才的稳如磐石好似是个笑话。 李赢不动声色的看着。 贵妃养的白猫很肥,动作却意外灵活,又霸道得很。宫人都知道贵妃对这白猫的宠爱,还有人说贵妃无子,便是拿这猫当心肝养的。 宫人不敢上手去抓,甫一接近便被挠了好几下,又不敢闹出大的动静,只好温声细语地哄着那只猫。 那猫踩着琴弦拨弄,趾高气扬地逡巡自己的地盘。李赢看得清楚,它将萧沁瓷也视作了自己的囊中物。 他还不如一只猫。 那猫对宫人的诱哄视若无睹,去勾着萧沁瓷的披帛,无论萧沁瓷如何瑟缩似乎都要铁了心地欺负她。 “走开、走开——”萧沁瓷退无可退,扯着披帛小声驱赶白猫,她音里透出来的确实是怕,那猫听不懂人话,自顾自地按着心意要去同她玩耍。 宫人束手无策,萧沁瓷也不如一只白猫金贵。 她的害怕无人在意。 猫一声声地叫着惹人心烦。没人知道李赢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趾高气扬的叫声蓦地被掐断,它已经挂在了萧沁瓷袖上,白色的毛炸起,肥硕的身子颇有些重量,被提起来时睁圆了一双琉璃眼。 李赢抓住白猫的后颈,把它扔进了宫人的怀里。 猫爪还勾着萧沁瓷的衣,李赢也顺势解开了,薄纱勾了丝,萧沁瓷接过时低声道了谢。 她还藏在阴影里,手指冷白,像冰。 李赢顿了顿,无波无澜道:“不必。” 李赢面容冷淡,寡言干脆,也不曾看过萧沁瓷一眼,解了围便回去坐下,仿佛方才的事不曾发生过。 阁中重归寂静。 但又有些不一样。 那是萧沁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声“多谢”。 没有怕、没有冷,是柔软的平静的,带着感激。 他听见萧沁瓷和宫人说话,宫人抱着猫下去了,又过片刻,萧沁瓷慢慢走动,到了他跟前。 一方帕子放在他身边的小几上,萧沁瓷声音平静,道:“是干净的。” 她细腻的心思与生俱来,寥寥几眼就看透了李赢的厌恶。 萧沁瓷还没走,然后又是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几个字:“……赵王,送礼。” 既然李赢爱干净,厌恶紫宸殿的一切,当然也不会用她送来的帕子,反而这举动不知轻重,只会平白招人生厌,但萧沁瓷还是来了。 送帕子不是重点,后面对他说的四个字才是。 她在告诉他今夜平宗召见他的原因。 赵王才因为结党营私的罪名被平宗发落,朝中人人自危。李赢在脑海里想了想,找出很久之前赵王让人送过重礼的事。 安平郡王的榆木脑袋想不出这么迂回歹毒的计策,只能是有人唆使。李赢处在这个位置上,有的是人眼热。 他知道安平郡王和谁交好,也知道楚王那些私底下的小动作,但他不知道萧沁瓷为什么要帮他。 为着他帮她赶走了一只猫?他不知道萧沁瓷是这样知恩图报的人。 他也不能去问她。 萧沁瓷说完就离开了。 素白的帕还放在李赢身侧,半点女子喜欢的绣花纹路都没有,干净得就像萧沁瓷这个人。 李赢垂眼,将摸过白猫的手反复地擦拭过,毛绒绒的触感还残在他手上,他心中想的却是那惊鸿一瞥的白。 萧沁瓷生得白,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她不该对他道谢的。李赢冷漠地将帕子收回袖中。 萧沁瓷若知道了他的阴暗心思,她就不会对他道谢,她只会更怕,比怕那只猫更甚。 毕竟李赢能做的,可会比一只猫过分得多。 可惜她不知道。 内室叫了水,贵妃出来得很快,春情满身,第一件事就是抱过自己的猫,心肝宝贝的叫,那猫在她怀里,却不住地对着萧沁瓷叫唤。 “就这么喜欢她?”贵妃往萧沁瓷的方向睨了一眼,顺着猫的毛,道,“小没良心的。” 末了却是对着平宗娇声道:“臣妾就把玉真夫人一道带走了?” 平宗摆摆手,是不甚在意的模样。 后来平宗果然问起赵王送礼一事,李赢早有应对,没把自己卷进是非中。 他走后平宗却忽然叫了宫人来问:“方才玉真夫人和晋阳王在一处?他们有没有说话?” “是,贵妃娘娘的猫跑到了玉真夫人的琴上,晋阳王帮忙抓了猫,夫人道了谢,便没有旁的了。” 良久之后,平宗道:“……阿赢是个性子冷的,会帮忙抓猫?” 宫人不敢答,埋下头去。 又过几日,平宗在清凉殿设宴,席上言笑间隐约有将萧沁瓷赐给李赢的意思,同样是贵妃解了围,而李赢淡淡说:“何必勉强。” 他这时还不知,他日后还会对萧沁瓷说出“朕偏要勉强”的话来,做出的勉强之事又何止一件。 那日过后,他没有再和萧沁瓷说上一句话。
第113章 番外4 当皇后的日子同她过去在两仪殿没有任何不同, 最大的好处就是她能光明正大地插手政事。 萧沁瓷第一次坐在皇帝身侧,在送去门下省的批复上留下的是自己的政见,皇帝默许了这个举动, 但萧沁瓷没想到会招致朝臣的强烈反扑。 这一次的弹劾比皇帝封她为后时更甚。 饶是萧沁瓷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雪花似的弹劾折子时也难免气闷。 气得她好几日没睡好觉。 “你太心急了。”皇帝这样安抚她。 他们歇在皇后的千秋殿, 琉璃宫灯在殿中照出月华似的清波。萧沁瓷作息很好,但有时政务太繁忙她便不得不陪着皇帝一起熬夜,与之相对的是平时她要求皇帝按着她的起居时辰来休息。 萧沁瓷难得反思了一下自己,摇摇头:“不是心不心急的问题,只要我插手政事,他们就总有话说。” 因为这样萧沁瓷才宁愿宜早不宜迟。 她承认自己在朝政上还很青涩,皇帝手把手的教导也不能让她很快熟悉朝堂运转的规则,许多想法甚至显得稚嫩, 她在这上面远远比不上皇帝在其中数十年的浸淫。 萧沁瓷有些挫败。时间和阅历带来的差距确实是短时间内无法迅速追上的, 很多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眼界太窄,远没有皇帝的游刃有余。 她没有输在天赋, 而是输在了这世间男女能走的道从来就不是平等的。士农工商,男子即便是商户出身同样能学策论考科举,而女子贵为公主也得远离朝堂, 一旦插手政事就是牝鸡司晨、阴阳失衡, 像她阿姐或是敬懿皇后那样的女子少之又少。她们在男人的朝堂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但还是会被看不起。敬懿皇后被指责教子无方, 而萧瑜—— 萧沁瓷想起萧瑜的抱怨, 有不少人试图给她说媒。尤其在萧沁瓷贵为皇后之后,她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还不够。”她说。 萧沁瓷被耽搁的时间太久, 要追上去也没有捷径可走。 他压过来,暗影似落下的山岳, 陡然让人觉得沉重。 “要朕教你吗?”他读懂了萧沁瓷的未竟之语。 其中的诱惑让人心动。 萧沁瓷习惯了这种沉重,在阴影中有种被热水浸透的滚烫酥麻。 她在静夜中端详皇帝,他眉目英挺,御下时的天子威势冷如寒潭,眼风一动就能让朝臣闭嘴。 如寒霜骤临。萧沁瓷怕冷,所以最能体会怕和渴望原来是可以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欲望,远离和接近的念头也在疯狂的纠缠交换。 皇帝不缺仰慕他的人,天子的权势已足够让人心折,容貌气度更是锦上添花,他足够吸引人,让人惧怕,但更忍不住接近。 萧沁瓷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的意识到这点。 但在对萧沁瓷的事情上,皇帝的耐心体现在方方面面,不管是手把手地教导她如何和那些老辣的权臣周旋,还是在此刻。 她问:“你从前教我的时候原来有所保留吗?” 世家与世家间的博弈,世家与寒门的对立,还有文武的分化,有时候看似在朝上针锋相对的两人是因为私底下达成了一致。 萧沁瓷看人很准,在朝政上有敏锐的嗅觉,但她经验太少,激流下的暗礁不是凭直觉就能毫无遗漏地避开的。 皇帝教她处理朝政、批复奏折,还教她为官之道和御下之术,朝臣不是家仆,他们有自己的小心思,利益粘连。 “没有,”皇帝沉沉说,在长久的停顿后换来的是两个人的闷哼,“——朕全无保留。” 寒霜迅速消融了,在帐中升腾而起的是另一种高热,烫得人目眩神迷。 这是萧沁瓷读不懂他的另一面。 萧沁瓷知晓他的占有欲是如何强烈,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他是天子,对权势的绝对掌控烙在他的骨子里,但皇帝自然地同她分享自己的权势,没有提防和打压,这样天经地义。 虽然这是萧沁瓷想要的。 她在绝对强势的占有中保持一点清明,帐顶的香囊球在晃动中漾出银光,光晕逐渐模糊了天水青的锦纱,层层漫下来,将她裹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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