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照葫芦画瓢见招拆招她也是会的, 等着看御前的人都是如何做的。 皇帝净了手, 看她一眼, 见她规规矩矩立在一侧倒真有了些宫婢的模样。梁安捧了清茶上来, 让皇帝先润了口,他在朝会时纵然只需要同几位重臣议事, 但出来之后也难免口干,皇帝用完之后梁安便下去了, 经过萧沁瓷身侧时轻咳一声提醒她,萧沁瓷犹豫了一瞬,见四周内侍都没有上前,恍然侍膳的事就该由她来做了。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小菜,不知皇帝喜好,便敛袖提筷,从远至近,先捡了一筷白玉丝放进皇帝面前的小碟中。 梁安咳得更厉害了。 皇帝眼风扫过去,慢条斯理道:“你咳得这么厉害,该吃药了,生了病就下去休息,免得让人在背后议论朕待宫人严苛。” 梁安硬生生咳到一半憋回去,赔着笑说:“奴婢好着呢,许是刚才呛了气、呛了气,现在已没事了。” 萧沁瓷在他们的言语来往中微蹙眉心,视线在梁总管身上转了一圈,梁安此时却低了头去,并不与她对视,自然也无从提醒,萧沁瓷只好又盯着自己方才夹到碟中的那筷白玉丝瞧,难道这是皇帝不喜欢吃的菜? 但是不喜欢的话膳房应该也就不会呈上来了。 她正想着,却听皇帝忽问:“萧娘子,你知道朕的口味喜好?” “——奴婢不知,”她在御前行走,不好自称贫道,也不能如往日一般不添自卑,只好同旁人一样,“陛下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以告诉奴婢。” 皇帝在她开口时微拧了眉,正想要她不用自称“奴婢”,想了想又作罢。 “朕没什么喜好,你看着办吧。”皇帝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提筷将萧沁瓷夹的白玉丝吃了,便不再说话。 萧沁瓷一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这时也没人能告诉她,只好挨个夹了放到皇帝跟前。 皇帝简朴,并不做铺张之举,眼前这一桌每一碟里也就两至三筷的量,堪堪够一个成年男人吃饱,萧沁瓷每放一道新菜便要去注意皇帝反应,想从他入口后的表情上推测到底符不符合他的口味,但皇帝始终面不改色,似乎正如他所说,他没有什么喜好,抑或是膳房就是按着他的口味来上的都是他喜欢的,所以萧沁瓷给他夹的每一筷他都吃了。 萧沁瓷到最后也没能判断出皇帝的口味到底如何,倒是让他吃了个七七八八,眼见着差不多皇帝该吃饱了她便停了手,皇帝亦没有多言。 饭后又有内侍端来香茗,皇帝这次用茶漱了口,又嚼了香叶,反复几次后才有人连着残羹带桌一并撤了下去。 萧沁瓷这才知皇帝前后都是用茶的,前后用的茶也有所不同,膳前所用在润,膳后用在净。她将其中细节一一记下,力求明日不再出错。 皇帝是勤政之君,不曾因修道误了政事,他日日勤勉,花在政事上的时间远比旁人想的要多。 萧沁瓷也是到了御前才觉得天子除了有无上的权势之外也要背负起更大的责任。此前她觉得皇帝沉迷修道,待人又严苛,不是明君所为,但在西苑这段时日倒真要对他改观了。天子日日不是在两仪殿就是在西苑理政,碰上诸如年底忙碌的时候往往要至人定方能回来,有时萧沁瓷都好奇,皇帝哪还能有那么多精力去修道。 这样一想他不近女色的原因似乎也能找到了,实在腾不出那许多时间。 皇帝不喜在批阅文书时身侧有宫人走动,但殿中又要留人伺候,御前的人都练得一副好定力,萧沁瓷虽未学过宫人的规矩,但她在清虚观寂寥惯了,定力反而比常人更好。 往常奉茶添水整理桌案的都是梁安,如今这个差使就落到了萧沁瓷身上。萧沁瓷先是将大开的槅窗收了一半,皇帝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萧沁瓷又记着每半个时辰为皇帝换一盏新茶的事,她虽未学过宫人的规矩,但行止亦无可挑剔,世家贵族对子女的教导严苛,走动时不闻声响,奉茶也悄无声息。 只是她给皇帝新换的茶是热的,放了一阵之后转温,皇帝摸着杯身温凉,喝到嘴里却是热的。 因着萧沁瓷在明理堂,梁安自作主张在殿中添了炭,又将门上的厚毡放下,萧沁瓷关了一半槅窗,皇帝见状都不曾说过什么,梁安便知道自己做对了。 只是皇帝体热,如今对他而言未免难熬了些,身上多了燥意,正需要冷茶来解,甫一入口的热茶不仅没让他体热降下来,反而愈发烦躁,忍不住皱眉:“怎么是热的?” 他的不耐烦与诘问如此明显,殿中的宫人都知道这是皇帝生气的表征,一时噤若寒蝉。 皇帝没有察觉到是萧沁瓷换的茶,只以为是侍茶内宦的疏忽,正想吩咐梁安去换过,便听见萧沁瓷不温不火的说:“冷茶伤身,陛下还是喝热的吧。” 都知道冷茶伤身,丹药亦伤身,皇帝注重养身,某些方面却称得上固执,但是没人敢直白地在皇帝面前提出来,便连陆川为皇帝请脉都只能迂回婉转地提醒,皇帝独断惯了,只许旁人照着他的意思去做,不喜有人置喙。 皇帝循声望去,萧沁瓷已近前来了,玉生润光似的形容。萧沁瓷语气并不硬朗,素日清冷的音色似乎也因着身份的改变而多了婉转意味,她这样说,皇帝便自作多情的只当她是关心恳切溢于言表。 皇帝看着她,难得缓了气氛,解释说:“朕体热,不喜喝热茶。” 萧沁瓷便上前,接过皇帝方才搁下的茶盏,杯盏外壁摸不出热度,茶汤袅袅的热气也已散尽了,她望了望澄碧茶色,忽地以唇试水,轻轻沾了沾,说:“不冷不热,是温的。” 她唇上尤带一点水色,一抿便淡了。萧沁瓷仍是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她做出方才的举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这举动让皇帝喉头一紧,下意识的滚了滚。 皇帝盯着她,目光愈深。 清冷端庄可以是本性,也可以是伪装,愈是冷情的美人蓄意撩拨时愈不露痕迹,尤其你猜不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如春潮乍起、如野火燎原。 皇帝知她手段了得。 “陛下不喜欢,奴婢便去重新换一杯。”萧沁瓷似是不知自己的举动有何种深意,端着那杯茶,又将桌上的杯盖一并拿起,便要退下去。 皇帝没有叫住她。 片刻后,萧沁瓷换了新茶来,皇帝接过,茶盖一袅便有烟气氤氲。 仍是热的。只是隐约带梅花霜雪气。 皇帝看她,萧沁瓷亦不动声色的回望。 皇帝不想惯着她,搁了茶盏,沉声说:“还是热的。” “放一放便凉了。”萧沁瓷回。她静静站着,肌骨盈光,望过来时有种近乎温润的澄澈。 萧沁瓷停了一会儿,见皇帝闭口不言,面色仍是沉冷,便又上前来,欲端走那盏茶,口中道:“陛下还是不喜欢?那奴婢再去换一换。” 皇帝头一次觉得这姑娘不仅清冷倔强得让人无从下手,她任性起来也颇让人头疼。 只是萧沁瓷这样的任性着实难得一见。 算了。皇帝知道萧沁瓷倔强得很,再让她换下去端上来的也只会是热茶,他又能怎么办呢?放在心尖上的人,骂不得罚不得,还要哄着忧心她生气。 他道:“罢了。”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以后的茶都换成热的吧。” 话音刚落便见萧沁瓷抿出一个隐约的笑。 皇帝忽然觉得热茶也没什么不好。但他不肯让萧沁瓷轻易得逞,他拦住萧沁瓷,伸出的手掌恰能将萧沁瓷的整个手背牢牢盖住,热烫的掌心让萧沁瓷触电似的一缩,他知道她受不了这样带有掌控意味的姿势。 近旁的梁安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不由感慨果然是连圣人也难过美人关,萧娘子都不必软语相劝,硬生生就让皇帝改了主意,到头来还得迁就她。这位玉真夫人果然手段高明,无论阴晴,她头顶的天都敞亮着。 恰逢秉笔的兰台郎将今日前朝的奏疏搬来明理堂,依着轻重缓急各部各科的分类整理好,此时都堆放在了桌案上。 这位兰台郎去岁入的翰林,又被天子看中擢入秘书省,还是头一次在西苑看见女官,即使有重帘遮挡也能隐约可见窈窕倩影,他不敢多看,跪去帘外待诏。 萧沁瓷将手敛在袖中,觉得手背被皇帝碰过的地方灼得烫人,只敢在衣袖中偷偷蹭一蹭。 “阿瓷,你来。”皇帝言语亲密,领她至案前。 若是旁人皇帝是没有那么多闲心同她说话的,自有女官带着教导,但于萧沁瓷他便多了耐心,教她分辨各部奏疏。 “这些你都清楚如何整理吗?” 萧沁瓷静下心看了一眼:“庞才人同我说过一二,不敢说清楚。” “无碍,”皇帝道,“这一堆都是些无病呻吟的请安折子,你先看,看了之后附上草拟的批注。” 萧沁瓷惊讶:“我来批?” 连近前的梁安都按捺不住讶异,迅速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帘外的兰台郎心中更是惊涛骇浪滔天。 皇帝启用女官,但也并不信任她们,奏疏只让她们做分类传达,即便是无关痛痒的请安折子皇帝也是要亲自批过的,如今竟然让萧沁瓷代为批复。 大周虽许女子议政,但真正能参政的女子是少数,纵观历朝,唯有几位得皇帝信重的皇后有此殊荣,能代天子批复奏折更是少之又少。 兰台郎虽是去年才随侍御前,但对今上的性情一清二楚,与皇帝身边的女官也相熟,今日帘中那位让皇帝亲切唤“阿瓷”的女子却是闻所未闻。 他想到每日经手时如雪花般奏请皇帝纳妃的折子,莫不是皇帝终于动了立后的心思,只是不知里头这位是哪家的,若是传出去前朝也要震荡一番了。 萧沁瓷也愣住,她以为皇帝让她来御前只是生出了想要日日相对的意思,没想到皇帝竟然要让她参政,虽然只是看些无关痛痒的请安文书。 皇帝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话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纸奏疏,手把手地教导萧沁瓷:“唔,这是端州知州写来的,前年端南大疫,如今已经缓过来了,这个褚怀民,就爱写些承天圣恩、感激涕零的废话,这似乎是他近几月写来的第三封了。”皇帝翻着里头描写如今端州如何苦尽甘来、百姓安居乐业的话,若有所思,“年底官员考绩,他想在朕面前露露脸,似这种,你就草拟个阅字附上去,然后发到吏部和户部,让他们核实所奏是否准确,唔,朕记得他似乎是李尚书的同乡,得叫李尚书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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