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殿的门窗紧闭,挡住了外面呼啸凛冽的风,但此刻暖意融融的殿内,肃杀之意不逊于寒冬。 殿里站着七八个人,但却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难以听闻,每个人面上都覆着一层冰霜色,微垂着脑袋抬不起头来,眼中映入一片暗紫,那是议政王的官袍,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上。 紫檀木雕刻的高椅摆在正中,俊美儒雅的青年一袭暗紫官袍,不怒自威,修长的五指捏着厚厚的奏折,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神色各异的诸人。 “在座诸位,都是六部尚书,股肱老臣,一生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再有几年,便可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了。”刘衍缓缓地翻开了奏折,众人眼皮跳了跳,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但到底是年纪大了,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字。“庄自贤本来明年也该致仕荣退了,他官声不错,也不曾犯过大错,陛下本想给他一个恩典,让他留名青史,却不想他行差踏错,晚节不保,株连三族。为了抵罪,庄自贤将这些年的罪证都老实交代了,就是本王也想不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牵涉其中。” 刘衍说着,幽深的目光扫过面前几张苍老的面孔,他勾了勾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涉案大臣,无一不是当朝高官,明着,是忠君爱国、廉洁奉公,暗地里,却是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是谁收受贿赂,卖官鬻爵,是谁任人唯亲,无视朝廷法度,又是谁借权力之便,与民争利,强夺良田!” 众人压低了脑袋,不敢辩驳,刘衍的话如冰锥一样扎在心口,冻得他们嘴唇发紫,瑟瑟发抖。 “这上面写的,虽然是大理寺逼问出来的口供,但凭着这份口供,就足以将涉案之人批捕入狱,如此一来,想要拿到实证,也非难事。”刘衍冷冷一笑,“几位大人养尊处优久了,恐怕未曾见过虎牢狱的恐怖吧,庄自贤只经受了几日的拷打便全部招了,几位大人觉得自己又能撑住几日?” 工部尚书孙汝自恃与刘衍关系亲近,壮着胆子开口道:“议政王此言差矣,罪人庄自贤屈打成招,肆意攀咬,岂能因他一面之词就折辱朝廷命官?” 刘衍扫了他一眼,冷然道:“本王既然这么说,自然是还有别的证据,孙大人若想眼见为实,倒也无不可。” 孙汝脸色一变,他垂下眼噤声,暗自忖度着庄自贤到底知道自己多少事。 庄自贤本事不行,却处事圆滑,人缘不错,朝中大臣大多与他有所来往,谁也不敢说自己清清白白毫无错处,看着刘衍手中厚厚的奏章,人人自危,不知自己有多少罪证落入了刘衍手中。 “官场陋习,由来已久,先帝和光同尘,不予以追究,陛下却是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登闻鼓一敲,这件事已经是天下皆知,这份供词一旦上呈,牵涉之人也必然声名扫地,遗臭万年。诸位大人都是当世的大儒,富贵已极,到如今求的也不过是身后名了,难道愿意就此身败名裂,遭人唾骂?” 众人冷汗涔涔,被刘衍一番话说得面如死灰,但此时听刘衍最后一句,却仿佛黑夜乍现天光,让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都是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众人低着头,眼睛一转,心里悟了几分,但却没有说出口,嘴上试探道:“议政王的意思是……” “陛下登基至今,政令屡犯受阻,废止恩荫制已众议多日,陛下却始终不上廷议,诸位大人难道还不明白陛下的心思吗?”刘衍似笑非笑看着眼前几只老狐狸,“你们自然是能体察上意,只是跟陛下比起来,自然是自身的利益,家族的利益更为重要。几位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了一辈子,眼看就要致仕,若是废止了恩荫制,那么在朝中便是人走茶凉,后继无人了。只为这一点,你们便是拼死也不能任由陛下废止恩荫制。本王说得可有错?” 众人勉强干笑,道:“恩荫制乃国策,废止之事干系重大,还须三思再行。” “诸位大人言之有理,本王亦赞同,恩荫制只能改革,不宜废止。”刘衍接了众人的话说道,“原恩荫制,七品以上皆可荫一子为官,积年下来,给朝廷造成了极大的负担,冗官冗政,德不配位。但恩荫制亦有其可取之处,世家子弟,诗书传家,文采武艺大多胜过寒门子弟,也为朝廷做出了不少贡献,若一律废除恩荫,对朝廷来说,也是一种损失。” 在场的官员半数以上出自江左世家,听刘衍这么说,都是不由自主地点头,脸上神色也缓和了一些。 “因此,本王以为,恩荫制应做出相应的改革,以适应当下朝廷的需求,既能为朝廷输送栋梁之才,又不会造成太庞大的负担。” 几位尚书俯首道:“愿听议政王高见。” 刘衍道:“原七品以上官员可荫一子,改为三品以上文官,二品以上武官可荫一子入国子监。” 在场众人都是一品高官,这项改革对他们来说并无影响,因此众人脸色未变。 却听刘衍又道:“蒙荫之人,可免除乡试,授举人身份,入国子监就读三年,参与会试和殿试考核,由陛下亲自选派任官。” 也就是说,还是要参加科举考试! 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刘衍却视若无睹,徐徐说道:“三品以上的官员,家学渊源,想必考过会试也非难事。更何况恩荫制废止之后,科举取士名额便会扩增,对官家子弟来说,只要考过了会试,殿试面圣便是十拿九稳。无论是恩荫制,还是科举制,其目的,都是为国选材,而不是养着废物,若无真才实学,还是早日回家得好,免得祸国殃民,害人害己。” 见众人仍有疑虑,刘衍轻笑了一声,道:“诸位似乎是有所误会,本王并非是在与你们商量,这,是威胁。”刘衍一手执起奏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身败名裂,还是顺时应势,诸位都是聪明人,这也不是一个多难的选择。” 那道厚厚的奏折有万钧之重,压在了众人心上。一边是荆棘丛生,万丈悬崖,另一边不过是泥泞了点,却到底还是条路。刘衍说的选择,对他们来说根本是无从选择。 他将威胁摆在了明面上,左手是罪证,右手是御赐宝剑,身后还有二十万精锐雄兵,这就是他可以从容不迫的底气。 刘衍看着众人的脸色,微微笑了:“诸位大人都是俊杰,看来已经做出选择了。这封奏折,不会呈到御前,也不会公之于众。” 他将奏折放在了火炉之上,火舌一卷,点燃了一角,火光骤然明亮了许多,映在一双双叵测的浑浊眼里。 “议政王能确保此事不外泄,陛下不彻查吗?”有人沉声问道。 五指松开,奏折落入火堆上,白纸被火苗一卷,黑字融进了火中,红光映亮了刘衍漆黑含笑的双眸,他抬起头看向众人,徐徐说道:“本王知道你们心中有怨,有疑,但此事,你们只能这么选,也只能这么信了。” 刘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袭暗紫色的官袍威压沉重,让人不敢逼视,他总是面含微笑,却让人笑不出来,这个看似温和的青年,常常让人忘记了他的身份——他是陈国的战神,北凉的魔神,他从来不是什么谦逊有礼的君子,只是很少露出他锋利的爪牙。 “本王是个军人,更习惯以军人的方式处置人和事,有错就罚,死罪必斩,可惜,朝堂之上的事不能尽如人意。”刘衍似笑非笑叹了口气,看着如临大敌的几位老臣,轻声道,“所以本王愿意说话的时候,你们也不希望本王动刀,是不是?” 他若愿意,只需要二十万兵马,顷刻间便能颠覆了这朝堂,就算是千年的世家,也敌不过铁蹄南下。 可是他不愿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年少的锐气被磨平了不少,他觉得自己似乎更加容易心软,也不知是受了谁的影响…… 能和谈解决的事,他便不愿意再造杀戮。 而他愿意给脸的时候,这些人最好也要点脸。 恩荫之争足足持续了一旬才落下定论。 早朝之上召开廷议,众大臣就恩荫制之变革再度上陈奏疏,这一回,却没有硝烟与雄辩,所有人都默契地低下了脑袋,在议政王陈述了恩荫制的变革条例之后,都随声附议。 刘琛看着底下乖顺服帖的一众大臣,压抑不住心底的冷笑。这些人,终究只能被利益驱动,没有真正忠君爱国的心啊…… 朝中许多官员虽然不满,但早都被按压住了,也只能苦着一张脸低头弯腰,不敢再提出质疑。 沈惊鸿随后出列,俯首道:“启禀陛下,吏部考功司重新对地方官进行慎重复核,重订考绩结果,有二百六十七人考绩不合格,应予以罢免,一百一十六人考绩为中下,应遭贬黜。” 名单被送到刘琛手中,近四百人的名单是极厚的一本,刘琛扫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些人按陈国律例查办,空缺之位,由这几年来的进士和举人补上。吏部草拟名单,三日后上呈风华殿众议。” 吏部尚书一怔,迟疑地俯首道:“臣遵旨。” 这是地方上的一次大换血,在早知恩荫制变革势在必行之后,众大臣都在暗自琢磨着如何安插自己的人手了,这时却听刘琛要用这几年来的进士和举人补缺,面上都是愣了一下。 户部尚书周次山出列道:“陛下,臣以为近年来的进士与举人欠缺经验,还是选用老练之士方显稳妥。” 刘琛似笑非笑地看了周次山一眼,眼中冷意更甚,缓缓道:“周大人此言也有理,诸位心中若有觉得合适的人选,也可以一并举荐。” 这些大臣心中谋算的自然是五品以上的实缺,见刘琛轻易地同意了周次山的意见,都是心中暗喜,还以为刘琛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应允了周次山的建议,却不知他们心中想要安插的自己人,在这一刻都被刘琛打入冷宫之中了。 举荐是他们的事,但用不用,却是他的事。 众人心中正筹谋着,却见沈惊鸿后退了半步,撩起下摆跪了下来,将官帽摘下放在地上,朗声道:“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刘琛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看向沈惊鸿,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沈惊鸿磕了头方才起身,直起脊背道:“此次吏部考绩,微臣蒙陛下看重,委以重任,主持考功司一应事务,若非出了庄文峰之事,让陛下察觉疏漏,此番便会有三百多人蒙混过关,为害百姓。此事罪在微臣失察,有负圣恩。” 刘琛叹道:“你如今已是将功折罪了。” 沈惊鸿摇头道:“是陛下圣明,臣不敢居功,还请陛下降罪责罚,革去臣吏部侍郎一职,以儆效尤,微臣甘愿领罚。” 刘衍眼神晦暗地扫过伏在地上的沈惊鸿,一转头,便看到刘琛游移不定的眼神。 “陛下,沈大人言之有理,有错不罚,难以服众。沈大人终究还是年轻,难以胜任吏部侍郎之职。”刘衍声音沉稳醇厚,刘琛看到他的眼睛,心中蓦然便安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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