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领失声痛吼,从马上栽落,眼看要给狄银刺死,突然一枪骤袭,迫得狄银回戟应对,却是个俊冷英悍的青年。 坠地的方毅痛得几近昏厥,血如泉涌,敌戟却迟迟未落,他抬头一望,发现来救的赫然是陆九郎,不禁大愕。 要问陆九郎为什么折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远去明明是生路,却一步比一步颓丧;折回明明是死路,却有一股不驯的劲气沸荡,越来越激昂。他挡在方毅身前,使出浑身解数与狄银拼斗起来。 石头也跟了回来,下马扶住方毅,撕衣勒住他的残臂,止住奔涌的血。 方毅面色惨白,“不必费事,你让陆九郎去——” 他还未说完,蕃兵已然来袭,石头顾不上搀扶,匆匆带兵招架。 狄银年少上阵,身经千百场战役,猛悍过人,长戟的劈砍极重,陆九郎虽能架得住,□□的战马却是长程奔回,吃不住戟上巨力,几下之后前蹄发软,当狄银再次重击,马儿竟然哀嘶一声,给压得跪扑下来。 陆九郎成了步战,狄银的近卫又围上来,情形极为不利。方毅奋起上马,挥枪挑死几名蕃兵,吼道,“陆九郎,你去将——” 他还没说完,狄银已挥戟袭来,方毅失了一臂,自知招架不住,横心一枪掷出,自己给利戟劈碎胸骨,长枪也洞穿了狄银的马腹,迫得对手落马。 方毅的近卫悲哭出声,发疯般与蕃兵厮杀,方毅气绝时犹在望陆九郎,嘴唇微动。 陆九郎不知他要说什么,见人已没了,趁着狄银换马杀出围堵,直奔远处厮杀更密集的一处,那是韩七的所在。赤凰是赤火的军心,哪怕被敌人重重围住,只要她不倒,众多士兵依然能战到最后。 陆九郎生生杀出一条路,冲近韩七的身畔。 长夜未尽,火光零乱,韩七通身给血覆住,唯有双眼明澈森寒,每一次追斩从不落空,马下无数尸体,宛如幽冥的魔神,然而蕃兵密集如蚁,仍在不断涌上。 陆九郎扬声高喊,“韩七!” 韩七的眼眸掠过,毫无波动,扬刀劈碎了一个蕃兵的脑袋。 陆九郎知道她已经杀木了,更加用力的吼出来,“韩七,方毅没了!” 韩七微恍一下,终于回神,现出一丝怔讶,“陆九郎?” 她什么也没问,也无暇再问,环顾身侧没了可用的将领,垂下陌刀驱马跃近,嘶哑道,“方毅没了,你去!带人将后营的辎重烧了,我还能战小半个时辰!” 陆九郎瞬间懂了,抓过一个熟悉的面孔,吼叫道,“伍摧,走!” 伍摧也战得昏头,给陆九郎一扯才清醒,嘴都张大了,“怎么你小子——” 伍摧也只说了半句,带着一队人跟着陆九郎猛冲,学着他绝不缠斗,一沾就走,等回神已经稀里糊涂滚进了营外的长草,又吞掉追进来的小队蕃兵,等从草中出去,十来人已换成了蕃兵的服饰。 纵然韩七将敌军的主力引在中营,闯到后营也难如登天,但陆九郎扮成蕃兵,借着天光未明,四下混乱,根本无人留意,居然一口气蹿到了蕃军辎重的所在。 黑压压的粮车望去不见头,将地上的长草都压平了,还有几百士兵留守,伍摧瞧得吸了一口气,如此惊人的数量,自己这十来人哪够,还没点燃几辆就要给蕃兵聚拢宰了。 粮车的对面是牛马休歇的圈栏,扔着大堆干草,散出臭哄哄的粪味,没什么士兵把守。陆九郎伏在暗处,眼珠来回打转,半晌后一示意,一队人悄悄摸进了牲畜群。 看守辎重的蕃兵望着中营的火光,正议论前头的战况,冷不防旁边的畜圈一阵马吼牛嘶,宛如炸开来一般。 蕃兵惊极望去,许多牛马屁股后头腾起了火,惊得满圈牲畜发狂,轰轰冲出了栏圈,不分东西的逃蹿,甚至冲着粮车而来。 众兵赶紧阻拦,然而吓疯的牛马力大无穷,哪里挡得住。 这些牲畜的尾巴被人绑上长草,火焰在地上拖扫,很快燎着了大片野草,又沿着木轮爬蹿,随风卷舔车上的粮包。粮车紧挨着停置,顿时一辆接一辆的烧起来,蕃兵又是赶牛,又是去河边舀水扑救,乱成了一锅粥。 陆九郎和伍摧带人混进救火的蕃兵,趁乱往粮车深处甩燃烧的木头,弄得火势越来越盛,有的蕃兵觉察不对,方呼一声就给利刀贯腹,满地火牛与火马乱奔,谁还顾得上其中的细微。 赤火军被绞杀得越来越少,韩七在激战达枷,陌刀依然凶猛,谁也看不出她双臂肿胀,每一动酸疲至极。达枷的实力不及狄银,被刀势压得汗出如浆,苦苦支撑。 冲天的火焰从后营燃起,火星随着热气四散,红光映亮了河谷,与天际的晨曦相映,汇成了绚烂而赤烈的朝霞。 韩七在浓烈的血腥中抬起头,感受夜风拂来的热意,就知道后营在何等盛大的焚烧,如一场华美无伦的火葬。 她微微笑了一下,倾最后的力量一斩,陌刀泛着森冷的光,映出达枷恐惧的脸,眼看就要将敌人头颈斩碎。 一刹那间,一支利箭穿透韩七的黑甲,刺入了胸口。
第50章 陷敌阵 ◎他疯啦!跟着蕃军做什么?◎ 狄银驻立后营,望着燃烧未歇的粮车,神情异常狰狞。 蒙布那硬着头皮禀报,“是赤火军,业已全歼,主帅据说是韩戎秋之女。” 达枷近乎难以置信,险些斩杀自己敌将竟然是一个女人。 狄银默了一刻,冰冷道,“伤亡如何?” 蒙布那禀道,“阵亡两万二,重伤一万七,轻伤三万。” 狄银寒气森森,目光阴戾,“一个女人用两万人折了我七成兵力,烧了十万人的粮草?” 蒙布那不敢说话了。 狄银的额角一跳,半晌迸出话语,“整兵撤回凉州。” “那回鹘——”达枷话一出口又闭上了嘴。 战力仅剩三成,粮草又烧了个精光,万一河西军援兵来击,岂不是全军覆没,当然只能撤了,然而出战时气势盛极,却如此狼狈而归,达枷恨不能将敌人的主帅活撕了。 狄银如何不恨,硬梆梆道,“给回鹘人传个消息,愿他们好运,赤火的主帅还活着?” 蒙布那回道,“暂时还有气,王子的一箭极深,军医不敢拔,不知能不能活。” 狄银的牙齿咯崩一响,“毕竟是韩戎秋之女,别给轻易死了,我要她活着慢慢领受。” 日头渐高,河谷黑烟袅袅,血腥遍地,数不清的尸体交叠横摞。 河滩边一个死去的蕃兵忽然动了,坐起长嘘一口气,正是石头。 他在方毅阵亡时给敌兵一阻,没能跟上陆九郎。后来战得精疲力尽,同袍相继身亡,索性倒下装死,好在蕃军撤得匆忙,并未清理战场,居然活了下来。 石头四顾无人,蹒跚的走去记忆中厮杀最烈的一带,整个近卫营都在这里,一具具尸体无比熟悉。石头看得眼泪直流,等扯开一个蕃兵尸体,瞧见底下的史勇,他哭得更厉害了。 史勇满头是血,双目紧闭,再没有憨狡的笑。 石头哭得没了样,鼻涕淌到对方脸上,赶紧抻着袖子去抹,哪想到才擦了两把,手下脸皮一动,吓得他一屁股蹦开,等想过来又大喜,一探鼻端似有呼吸,登时激动欲狂,“史营!你是不是没死!” 史勇在拼得最激之时给锤头一撞,当场昏厥过去,臂弯恰好绞死一个蕃兵,尸体盖在身上,侥幸没给人与马踩死,这会迷迷糊糊,脸上湿搭搭的以为落雨,没想到接下来就给甩了两耳光,气得脑袋疼都忘了,睁眼骂道,“哪个孙子!敢打老子!” 石头咧嘴大笑,又抱住他号啕起来。 哭声引出了河谷深处的几个蕃兵,石头一看浑身紧绷,赶紧挡在史勇前头,仓惶在地上找兵器,谁想到对方一看乐疯了,领头的狂奔过来,“妈的!老子就知道!一定有没死的!” 石头这才认出来人赫然是伍摧,登时喜极,“你也活着!有没有瞧见九郎?” 对方的脸瞬间从大喜到大忧,石头一颗心沉下去,颤着嘴唇方要哭。 伍摧蓦然一拍大腿,“我们烧完粮车,听说将军倒了,陆九就叫我们装死,结果他自己跟着蕃军跑啦!” 石头听傻了,史勇也懵了,“他疯啦!跟着蕃军做什么?” 伍摧哪里知道,他躺在地上见陆九郎烧完粮草也不躲,乔装成受伤的蕃兵,乱哄哄的居然无人觉察,最后随大军开拔了。 几人想不出所以,继续在地上翻找,遇上有气的就拖出来救治,零零散散发现了不少,正在忙碌之际,谷外来了一个女人,骑着骆驼四处张望,见有人立即拨转要跑。 伍摧一眼瞧出是嗢末女人,跳起来喊叫,“嘿!那娘们,我们是赤火军的,还有没有骆驼?” 嗢末女人回头,认出伍摧才放了胆子,带着骆驼行过来。 伍摧禁不住奇怪,“韩七将军不是让你走了,到这来做什么?” 女人这时不怕了,开始翻寻地上的尸首,“我瞧见蕃军走了,过来给她收尸。” 众人都沉默了。 女人自顾道,“我帮着找了很多马,她给了我金子,我问还能不能再见,想知道她的名字,你们的将军说不用了,她会死在这里。像她这样的好人,该有一个埋葬。” 所有人静静的听,谁也没有说话。 女人并没有过于悲伤,又道,“我埋过三个男人,知道怎么处理死人,她在哪?” 石头的眼眶又蓄起泪,难过极了,“将军受了重伤,被蕃人抓走了。” 不知怎的,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愣愣的问出来,“九郎他——是不是——救韩七将军去了?” 蕃人的行军十分随意,各部之间规制松散,队伍极为混乱。 陆九郎的头脸裹着沾血的布,混在队伍里佝身而行,浑如一个虚颓的伤兵,四周几万敌军环绕,稍现异状就会被剁成肉酱,令人如芒刺背,不寒而栗。 陆九郎却有一种极至的冷静,垂着眼不露痕迹的观察,人的胆子很奇妙,他起初不愿死拼,待从尸山血海闯出来,反而变成自己都想象不出的疯狂。 蕃人带了大量伤兵,行近速度不快,浩浩荡荡行了半日休歇,陆九郎也终于寻到了韩七。 韩七被安放在笼车上,她头盔已失,战甲也给卸了,胸前嵌着一支折断的箭,日头无遮无拦的晒了许久,一直在昏迷,嘴唇已干裂了。 蕃兵聚在笼车旁指指点点,见她脸上凝着血痂,看不清样貌,隔栏泼了几瓢水,她依然一动不动,蕃人的嬉笑消失了。 洗净的脸庞苍白秀美,宛如佛国的仙子,黑衣浸出的水却是化不开的暗红,这是最强战士的荣光。 有人生出了敬畏,也有人对美色动了猥心,将手探进木栏,突然一旁传来怒嘶,绑在附近的黑马见主人被靠近,愤怒的挣跳不休,试图冲过来踩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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