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一场恶战后,死去的将士总要入土为安。陈梓喘着气,在雪地上凿开了一排排的深坑。 眼看太阳即将升起,他叫醒了营帐中的同伴,就地安葬殉身的兵卒。 三日前,北狄发起了一波惨烈的攻城战,死伤者无数。陈梓带着一队弩手,候在城楼上,射退了一批又一批铁骑。 他站得高,望得远,凡是有人试图趁乱接近城墙,都被他一箭穿胸。不多时,城墙下就积起了一座尸体堆成的小山。 “你太厉害了,百发百中啊。”一旁传令的新兵瞪大了眼睛,“可不可以教教我?” 陈梓还未答话,已经有相熟的老友哈哈大笑着替他解释了。 “你新来的,难怪不知道他是谁,咱们这位陈小将军,可是百步穿杨的弓手。你别看他射敌时得心应手,那也是一天天练出来的。” “怎么练呢?”新兵跃跃欲试,“我也要练,争取早日赶上他。” “那起码得要个十来年。”老友故意打趣道:“每日无间断,练到手掌磨出茧子,你坚持的下来吗?” “当然!”新兵自信地昂首道:“我保证。” “好了好了,都打住。”陈梓作了个嘘的手势,“有什么话等结束再说。你,不许拿新来的来玩笑;你,如果真想学的话,之后来找我。” 新兵的眼里骤然亮起一团火光,道谢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城楼,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欢快的笑声。 多活泼的一个孩子啊。陈梓被他的情绪感染,唇角弯了弯。 北狄退兵后,他按着酸疼的肩膀,跟着如潮水般涌出的士兵们走下城楼。 一具冰冷的尸首横躺在城门口,令他微微一怔,沉默了很久很久。 陈梓捧了一把积雪,轻轻地覆盖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他不知道小兵的名字、年岁、来历,却并不妨碍他为他合上双眼。 风雪肆虐,狂风呼啸,鹅毛似的雪片纷纷落下,掩盖了坑底,立起一座低矮的坟冢。 这样的坟冢,在当地还有很多很多。 “余恰逢友人,大喜之至,烫一壶热酒,与之共饮。夜半子时,忽闻芦管幽怨,悲怆凄楚,遂生故园之念。余立萧萧北风中,眼望群山绵延,无一不是家。” 这一年的末尾,陈梓在雁门关遇到了谢思秋,他二人相见,颇为激动,情到浓时竟掉下泪来。 “陈兄,我可算找到你了。”谢思秋抹了一把泪,“你不辞而别,原来真的是投军去了。” 陈梓喜极而泣,抱着他使劲拍了拍。 谢思秋财运旺,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他听取了陈梓的意见,这次就是来和陈桐商量,看看能不能在边境进行茶马互市的。为了表示诚意,他给缺衣少食的士兵们带来了御寒的衣物和充饥的粮食,解了陈桐的燃眉之急。 故友重逢,总是有讲不完的话。陈梓拉他上了屋顶,两人以明月下酒,你一杯我一杯的谈起了往事。 “江吟在你走后没多久也离开了,好像是去了京城。我要是见到她肯定帮你问候一声。”谢思秋拍着胸脯道:“但我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不一定碰得到她啊。” “楚空青呢?”陈梓记得他的救命恩人,“我以为你会向她表明心迹。” 从刚认识楚空青时的互不相让到后来的悄悄爱慕,是谢思秋暗藏的小秘密,陈梓一清二楚。 “她啊。”谢思秋苦笑道:“我们大吵了一架,谁也不服谁。” “发生了什么?” “我父亲同意我娶她,但不允许她在外开医馆,要她去诊治那些达官贵人。谢家世代经商,攀附权贵,以利为先,我一个小辈,哪有胆量置喙他们的做法。” “楚空青拒绝了?”陈梓猜测道。 “你说呢?”谢思秋一口喝干了酒,“楚空青最讨厌别人对她指手画脚,是一点没留面子,把我父亲赶了出去。我挨了一顿骂,一气之下就和她吵嘴。我说你救谁不是救,救一个达官显宦和救一个贫民百姓究竟有什么不同?结果她次日就抛下我一个人径自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觉得是你错了。”陈梓一锤定音,“你在强词夺理。” “所以我后悔了。”谢思秋叹气道:“我甚至把谢家子弟专属的令牌给了她。人与人之间一错过,就是几年几十年的不相逢了。” 他的肺腑之言触动了陈梓,他和江吟分隔两地,音信全无,连见上一面都难于登天,怎么不算错过呢? 远远的飘来了吹奏芦管的声响,陈梓眼望着头顶的皎洁孤月,耳听着饱含悲切的哀歌,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余幼年时算过一卦,批文如下:白虎主杀伐,荡尽人间不平事。然命途多舛,恐不得善终。余不信命,但生死之事终归难料。为国捐躯,乃余之幸也。若客死异乡,但求清明一杯水酒足矣。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此心此情,日月可鉴。” 江吟的泪打湿了锦书,模糊了陈梓工整的字迹。 玉安寺建在江边,成日里香火缭绕,是临安最负盛名的佛寺。 “施主您请。”住持握着佛珠,微笑着迎接一位出手阔绰的香客。 “我要立一座长生牌位。”江吟将一叠银票压在佛像前,“供最好的檀香。” 她跪在蒲团上,衣不沾尘,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菩萨保佑陈梓一生平安,长命百岁。 佛曰:转身即是正道,放下才能解脱。于江吟而言,她放不下,挣不脱。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江上的潮信如期而至,像是千军万马裹挟着战鼓咚咚而来,江吟听着雷鸣般的潮声,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来,仿佛置身其中。只是不清楚,军中敲响的战鼓与江面的潮水有何分别。 “施主若有烦心事,何不抽一支签解解惑?”僧人拿来沾了灰的签筒,仔细地晃了晃,递到江吟面前,请她抽一支。 “谢谢您。”盛情难却,江吟实在不好推脱,便随意地挑了一根。 岂料,僧人的脸色在看到签上刻着的小字后立时变了,他来回摩挲了几遍,迟迟没敢下结论。 “是卜不出吉凶吗?”江吟问道:“需不需要我另抽一支?” 僧人摇摇头,迟疑良久终于将签子还给了江吟。 上头赫然两个不详的小字:大凶。
第44章 塞外传来噩耗,震惊朝野,北狄派出了最顶尖的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内,连杀陈家及其旁支一十二人,血溅城楼。 经历了这场残忍的屠杀后,陈氏一族唯剩陈梓一人。 长久以来挡在南阳百姓前的最后一道城墙,破了。 无论是朝堂上的议论纷纷还是市井中的众说纷纭,对此事的看法大抵是一致的,北狄主动挑衅,意欲开战,南阳自然不甘示弱,必须给予反击。陈将军殉身,虽是举国痛惜的悲讯,但尽早为他报仇雪恨方是正道;再者,陈家还有陈梓,就由他统领千军万马也未尝不可。 然而,普天之下,却有一个人不这么想。 江丞相联合朝中的几位重臣,已经上书了三次,请求萧元调兵至塞北,以定军心;同时下旨封陈梓为名副其实的镇远将军,传承其父遗志,安抚民心。 可惜,他的三次谏言,皆被君主束之高阁,置之不理。 “你看看,一堆折子,朕根本批不完。”萧元怒气冲冲道:“剩谁不好,剩个陈梓,兵权压根收不回来。这下完了,大臣们都催我提拔他,让他名正言顺地成为南阳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简直是痴心妄想。” “陛下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慕容恒肩上停着信鸽,“我收到了信,他们点错了人数,疏忽了当日在营帐外戍守的陈梓,此事确实是他们办事不周,我们另想对策。” “来得及吗?”萧元气急败坏,“雁门关目前城门紧闭,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他们吃了大亏,吸取了教训,有了防备,你的人再混入城中是绝不可能了。” “那我们就一鼓作气,攻破城门,拿下陈梓。”慕容恒提议道:“一不做二不休。如果放任不管,他们迟早会发现您与北狄的合作。不如斩草除根,先发制人。您相信我,我们此行只为铲除彼此的心腹大患,并不为争夺南阳的土地。” 萧元头脑有些发昏,他隐隐地感觉哪里不妥,像是掉入了一个圈套,身不由己,被人一步一步推着走。 “朕该怎么做?” “很简单,您以江山社稷为由,不发援兵便是。”慕容恒胸有成竹,“北狄的铁骑已经在城门外等候多时了,只要我一声令下,随时可以踏破雁门关。陈桐新丧,陈梓心神大乱,必然招架不住。” 金銮殿上,百官云集,朝臣的一道道目光不约而同地集聚在最前列的江丞相身上,盼他直言不讳,替大家一扫积郁。 江丞相内心苦涩,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他何尝看不出来萧元的用意,几日来受到的冷落已经证明了一切。要是触怒了萧元,罢官革职都是轻的,最主要的是他还有家眷。那么乖巧可爱的江吟,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如及时雨般递上一杯茶,开解他的烦恼。 可他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一边是妹妹和女儿,一边是良心和风骨,选择哪个都对不起另一个。 正当江丞相左右为难,举棋不定时,群臣突然一片哗然。一个消瘦的言官从最末列慢吞吞地走上前,迎着所有人或诧异或疑惑的眼神,撩开袍子直直地跪在地上。 江丞相眼皮猛地一跳,袖子下的手握成了拳头。 “爱卿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萧元沉下脸,“如此大张旗鼓,朕可要洗耳恭听了。” “陛下,北狄虎视眈眈,已在关外驻扎。臣斗胆恳请您早日出兵,免得凉了将士们的热血,这是其一。其二,追封陈将军,擢升陈梓,以慰陈氏恩德。臣冒死进谏,望您听取一二。” 江远客大病初愈,说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像是一粒粒坚硬的小石子,敲打在每一个人心上。他这一番条理清晰的言语,于萧元而言却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冷冷地直视着江远客,一时无话。既找不出合情理的借口反驳,又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驱逐他。 萧元很清楚北狄军的行踪,知道他们的目的不是南阳的土地,而是无依无靠的少年将军。无奈陈家太得民心,他不敢向任何一个人吐露,包括枕边的皇后。因此,面对江远客的直谏,他除了糊弄过去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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