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一等,等北狄替我除去了陈梓,再派兵也不迟。 “朕自有考量。”萧元有气无力地回答,心虚地垂下头。“无事便退朝吧,改日再议。” 江远客似乎轻笑了一声,朝着兄长投去深沉的一眼。江丞相浑身一震,平白无故地漫上来一股恐惧。 “君主有过,为臣者自当竭诚纠之。吾不忍见万民寒心,故以死正告陛下。” 他转过身,对着肃立的同僚们深深地行了一礼,而后卯足了气力,一头撞在大殿的龙柱上。 是死谏! 萧元的眼珠子仿佛不会动了,脚下跟长了钉子似的挪不开步子。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心头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感。 江远客此举,无疑是在告诫他,倘若固执己见,会有更多的人不顾性命犯颜极谏。 更令他噤若寒蝉的是臣子们的做法,他们一言未发,脸上犹带着悲痛之色,齐齐地还了江远客一礼。 江听雨闻之,大怮,号哭不止,不幸小产。 “给叔叔供一盏长明灯吧,就不怕他头七回家寻不到路了。” 灵堂里,江吟安静地擦拭着江远客的牌位,直至一尘不染。 江父老泪纵横,躲在房中不愿见人;江听雨昏死过去,虚弱得下不了床。至于那些已经成家的血亲,最多帮着下葬,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务,便全都交给了江吟操持。 其实她心里同样不好过,一想到叔叔以头撞柱的惨状就难过得泪湿青衫。 江吟十六岁时常彻夜苦读,从书中学到了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却远远比不上今日来得震撼。 她摸着江远客棺材上的花纹,那是一只姿态优雅的丹顶鹤,展翅欲飞。 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重要,例如家国、道义、品行。江吟放上牌位,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她望着香炉中一缕轻烟袅袅,满腔怨愤不知向谁诉说。 陈梓接近两天未合眼,需要他打理的事情实在是多得数不清。他之前埋葬战友时,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亲手往自己家人身上盖一抔黄土。父亲、母亲、乃至旁系的一些哥哥弟弟,整整一十二个人,全都死于北狄的刺客。 下毒、迷药、暗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是北狄常用的策略。他们没有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白虎军的入城暗号是谁泄露的,陈梓始终查不出来。 事件发生的次日,他便下令封锁城门,不许一个人进出,随即召集了父亲生前的属下,再三询问,一无所获。 陈梓原本是想怀疑这些年过半百的副将,但面对着那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庞,投敌叛国这四个字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何况,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甚至主张拔剑自尽,以死证清白。 陈梓拦下几个意图自刎的属下,自嘲地笑了笑。倘若江吟在的话,一定能看出端倪。 他只是稍稍想起了她一下,就立刻觉得痛到了骨子里去。如今陈桐死了,冤有头债有主,林家也不必纠缠他了。 算算日子,江吟该和太子成婚了。那封从京城遥遥寄来的喜帖被陈梓一气之下撕得粉碎,后来又花了大精力一点一点地拼上了,压在砚台下,弄得平平整整的。 他不知道江远客的死讯掀起了满城风雨,也不知道江吟的婚约暂且推迟了。陈梓唯一知道的是,北狄的大军即将抵达关外,而他作为陈家仅剩下的后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连坟墓都为自己准备好了。 周围人见他在埋完父母亲后继续挖坟,不禁感到奇怪。但陈梓却并不关心,他一心一意地挖了坑,做了坟,有事没事都去转一圈。 譬如今日。 临战前,陈梓去了一趟父母的坟头,在坟前长跪不起。那几座小小的坟冢里躺着他的父母兄长,包括即将到来的他自己。 陈桐一贯有先见之明,给他留了一封信。 陈梓吾儿: 此信写于你回京前夜,是料想到世事难料,特地交代些话予你。 昔年我战功赫赫半生戎马,是为护疆土,定军心。所谓万贯家财堆金积玉,不过是小人谗言挑拨,子虚乌有,切不可轻信。 其次,燕然未勒,何以家还。你且记住,我们汉人有魂归故里一称,即使是身在离家数千里的边域,也盼着落叶归根。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兽犹如此,又何况人乎? 我年轻时,也曾游遍中原的每一寸土地。山河迢迢,草木常青,江水不歇,九洲辽阔。来日你泛舟湖上,莫忘边关五更鼓角,霜雪新寒。 若你有心,唤我一声父亲便好。 陈梓把信按在胸口,泪水汹涌,百感交集。强烈的情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伏在母亲的坟上痛哭。 他的母亲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就死在了暗箭下。可深厚的母子情谊岂是生死就能阻隔的? 天渐渐黑了,陈梓不舍地磕了几个头,对着母亲的坟流泪道:“儿子不孝,等下辈子再侍奉您。”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最终给父亲跪下了。 “我还是恨你,父亲。”陈梓说:“我们这一世父子缘分已尽,希望下辈子你不要再遇到母亲了。” 几只报丧的乌鸦盘旋在半空,哀哀鸣叫。
第45章 是夜,萧元一踏进佛堂,就看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他脚步一顿,忙不迭地要往外退去,但那女子听到响动,已经回了头。 “陛下来了。”江听雨声音很轻,一双大眼睛亮得惊人,“好久没见您了。” “是。”萧元进退两难,拣着好话答道:“朕怕刺激你,所以一直不敢现身。令弟之死,朕也很遗憾,还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朕每每想起都好生难过。” “我弟弟命苦,不关陛下的事。至于孩子,是臣妾身子弱,怨不得旁人。” 江听雨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柱香,连半截香灰落在腕上都不觉得烫。 萧元松了口气,发现江听雨好像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才继续说下去。 “听雨,你识大体,懂规矩,一向是为朕分忧的。塞北战事吃紧,不是朕不想派兵,是用兵的地方太多,不止雁门关一处。” “我知道的。”江听雨点点头,“你总这么说。” 她忽地露出个哀伤的笑容,恰如雨打梨花,叩开了萧元的心门。 “不知陛下是否记得,那年臣妾第一次进宫赴宴的情景。陛下当时年幼,被几位稍长的哥哥轮番欺凌,不慎掉入了清江池,是臣妾的弟弟跳入湖中将您捞起来的。” “朕怎么会忘。”萧元汗颜道:“若不是你,朕哪有今日。朕已下旨追封你弟弟,你还想要什么就一并说了。” 江听雨莞尔一笑,就着萧元搀扶她的手站起来,靠在他怀里轻声细语道:“臣妾什么都不要,只要陛下遣退左右侍从,陪臣妾在佛堂里待上一晚。一来为我们逝世的孩子祈福,二来告慰我弟弟的在天之灵。” “这——”萧元有些犹豫,“朕晌午就答应了今晚去皇后宫里一趟。” 他对上江听雨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眸,态度立马软了下来,于是扭头对身后的一干太监道:“既然是爱妃的恳求,朕自然不会推却,你们都退下,告诉皇后朕要陪湘妃念佛,去不了凤仪宫了。” “臣妾多谢陛下。”江听雨挽着萧元的胳膊,“陛下稍等片刻,臣妾为您点个熏香,静静心。” 一股奇特的香味萦绕在萧元身侧,使他有种飘飘欲仙的混沌感。他闻着愈发浓郁的甜香,眼前的种种都开始扭曲、旋转、变得模糊不清,包括江听雨那张端正秀丽的面容。 “听雨!”萧元惊恐地喊了一声,随后归于沉寂。 香气缭绕,江听雨举着蜡烛,戳了戳地上的萧元,见他失去了知觉,才从袖中拿出一段白绫,环在了萧元的脖子上。 “升米恩,斗米仇。”她望着萧元沉睡的脸庞,自言自语道:“都是报应。” 她和萧元定亲前,选良辰吉日时,家中照例请了算卦先生卜一卦,结果算出萧元此人命硬,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无一不克。 江听雨流着泪,悔不当初。 “我改不了你的命数,反而让我的家人遭了殃。你欠了我弟弟一条命,该还给他了。” 她握着白绫两端,脑海中闪过的却是长街上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大冬天只披着块破布,裸露在外的手脚都是青紫的。她把那个缩手缩脚的孩子领回家,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是姐姐对不起你,别怕,姐姐来陪你了。” 白绫收紧了。 凤仪宫里,叶凝然坐立不安,偏偏此时上官蔚来访。两个平日里根本算不上交好的人冷冰冰地坐着,一壶新泡好的茶水都凉了。 “蔚妃是有什么事吗?”叶凝然终于忍不住开口送客了,“如果闲来无事的话,不如早些回宫歇息。” 上官蔚抚了抚鬓发,毫不在意地笑道:“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臣妾仰慕您的雍容华贵,想在您这多待一会。” “行,蔚妃自便,本宫出去走走。”叶凝然扔下帕子欲走,上官蔚起身跟上。 “臣妾和您一道。”她强硬地缠着叶凝然,为的是江听雨突如其来的嘱托。 上官蔚心里划过一丝担忧,她不清楚江听雨要做什么,必须得支开所有妃子包括皇后,甚至不许她接近。 “随便你。”叶凝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本宫打算去佛堂拜拜,除去一身的晦气。” 上官蔚跟在她身后,两人颇有默契地同时屏退了侍女,一前一后地走下了台阶。 佛堂四周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诡异,常年供奉的一盏盏长明灯依旧散发着团团暖光。 叶凝然咬了咬牙,鼓起勇气上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 仅仅一眼就把她吓得魂不附体,整个人一歪,倒在了上官蔚身上。 上官蔚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一凛,顾不上旁边快要晕倒的叶凝然,径自推开了门。 火光大盛,浓烟滚滚扑面而来,呛得她直咳嗽。而在这炽目的火焰中,却有一人安之若素,端着一支快要烧尽的烛台,从容不迫地点燃了一页页费心抄写的经书,反复地吟诵着一句诗词。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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