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情何以堪。”萧元的眼里竟泛起泪光,“江听雨说的一点没错,从我年少时追求权力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抛却良知。权力改变了我,它让我登上了皇位,让我变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让我的结发妻子和异姓兄弟都离我而去。” 慕容恒无言以对。 “可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萧元抬起手,挡住了刺眼的日光,袖子上的龙形图纹在太阳的照耀下愈加鲜亮。 “诛杀陈氏父子之事,宜早不宜迟,你的信鸽要赶在陈梓前飞到,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会将白虎军的入城暗号告知于你,请你们派出最精锐的刺客潜入城内,务必得手。” “是,在下明白。”慕容恒大喜,“不会让您失望的。” 陈梓离京的当日,城门两边的道上,挤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他们怀着最朴素的愿望,期盼着他能和他父亲一样,安邦定国,名震边陲。 随他一道回京的四百余名将士,无一人贪恋荣华,全都披上了战甲,严阵以待。一面赤红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连绵不绝的号角声平添了几分悲壮。 萧元领着一众大臣,站在城楼上静静地观看这一幕,只见陈梓翻身上马,一手勒着缰绳,另一手顺势接过属下递来的一碗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带来的烧灼感从咽喉直抵胃部,陈梓不适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此去千里,再难与诸位相见。若一去不回,便当陈某已逝。生前不得重返家园,死后魂魄自会回归故土。” 说罢,他将手里的酒碗重重地摔在地上,慷慨高歌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陈梓起了个头,余下的便由其他人接下去。嘹亮的歌声直入云霄,大地都为之震动。 “好一个少年将军。”江丞相听得热泪盈眶,“南阳后继有人,再不惧北狄的铁蹄了。” 他意犹未尽,胸中正激昂时,忽然听到边上的江吟在低声应和,一字未落。 不,不止是江吟,萧寂远、宋鸿、乃至云颜都在不约而同地跟着曲调哼唱。他们神情严肃,举止庄重,一动不动地目送着即将启程的军队,眼含热泪。 那是最崇高的敬意,是对所有以身许国的将士们的谢意。 陈梓迎着众人的眼光,挺直脊背,直视前方,纵马跃出城门,向北而去,四百余名将士紧随其后。 江吟睁大眼睛,仍然阻止不了那个挺拔的身影逐渐淡出视线,而那高昂的悲歌依旧徘徊在半空中,久久不散。 她突然想起幼年读《秦风·无衣》时,天资聪颖,只一遍就背得滚瓜烂熟,对其中的含意却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感同身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江吟哽咽着,慢慢弯下腰,一时间竟痛得直不起身。 陈梓走后没多久,礼部官员便在萧元的授意下拟定了婚期,给江家送来了丰厚的聘礼。 围观的路人望着那一箱箱沉重的金银财宝源源不断地流入江家,艳羡不已。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江府平静如水,什么绫罗绸缎、黄金万两尽数堆放在库房的角落,也没见他们欣喜若狂。 “小姐,您好歹试试合不合身呀。”锦瑟捧着一袭针脚细密的嫁衣,敲了敲江吟的房门。 那是她不眠不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新衣,每每深夜里做得累了,便放下丝线,想着江吟穿上这一身,不知有多好看。 能为小姐的妆容增添几分姿色,接连几日的辛苦也算值当了,锦瑟露出满足的微笑。下一刻江吟打开了门,唤她进来。 大红的嫁衣如火一般热烈,衬着眉间点缀的花钿,更显妩媚。铜镜里两弯蛾眉轻蹙,双瞳剪水,唇色浅淡,似有万般忧愁。锦瑟小心翼翼地为江吟戴上凤冠,两边垂下凤凰形的华美步摇,一步一颤。 满头的珠翠中,却有一枚平平无奇的白玉钗混杂其中,格格不入。 “小姐,我帮您取下吧。”锦瑟好心地问。 “不,不必了。” 江吟抬起手,准确无误地摸上了那枚冰凉的钗子。她凝视着镜中娇艳的面庞,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沉甸甸的嫁衣,贵重的首饰捆住了她的步子,她无时无刻不想脱去。 锦瑟不敢吭声,沾了点口脂,继续为江吟上妆。 她侧过身,指尖刚碰到江吟的唇,就被外面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吓了一跳,手一抖没涂均匀。 江父顾不上征求女儿的同意,大步跨入了江吟的闺房,语气焦急。 “吟儿!出事了,你祖母她快不行了。” 他拿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信里写道林老夫人年事已高,重病缠身,恐时日不久矣。若江父携女即刻动身,或许还能见上一面。 “才短短几个月,怎么就突然不行了?”江吟下意识问道:“明明我上次见到祖母,还好好的。” “走,我们马上启程,坐船下江南。”江父安慰地揽着女儿的肩,见她的唇色浅一块深一块,便掏出帕子擦净了。 江南总是笼罩在茫茫烟雨之中,江吟隔着雨幕,望着越来越近的对岸,不由得生了似曾相识之感。 只是这一回,桥上再也没有了骑马的少年,青石板路上也没有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楚空青早在半年前就离开了林府,分文未取,游历四方。她最终放弃了在临安开一家医馆,过上稳定的日子。谢思秋则是在出师后向老师辞行,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好像从未拥有过,那些朦胧的情思和真挚的友谊。 庭院空无一人,第一个听到声响,出来迎接的人是林君越。 “真抱歉,耽搁了小妹的婚事。”他双眼红肿,难掩疲惫,“实在是赶不及了,老太太现在全靠一口参汤续着命。” 江父理解地点点头,让女儿先进去和祖母说说话。 中药的苦味弥漫了自小玩耍的厅堂,江吟怀着复杂的心情,和小时候一样待在了祖母的身边。 “我回来了。”她轻声道:“您睁开眼睛看看我。” 外面的雨停了,江吟和祖母的谈话也步入了尾声。 “吟儿,不要哭。”林老夫人紧握着江吟的手,坦然道:“你该为我感到开心才是。我命不好,疼爱的女儿相继离世,苦苦熬了几十年,唯一的念想便是早日下到黄泉,与她们相认。” 江吟忍着泪,抽泣道:“您的养育之恩,我是一辈子不敢忘的。请祖母快快好起来,让孙女再服侍您一回吧。” “我收到你父亲寄来的信,说你要嫁人了。”林老夫人言语里满是遗憾,“可惜我是看不到你出阁的模样了。你还惦记那个孩子吗?” “哪个?”江吟明知故问。 “他是个好孩子。”林老夫人盯着江吟躲闪的眼睛,“谦虚有礼,真诚善良,最要紧的是他真心爱慕你。你呢?” 江吟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藏不住了。 “您莫名其妙对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想听您提到他了。当年之事,我知道您是为姨母出气,连累了我。我不怪您,但我不能接受您骗我,而且陈梓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当众给他难堪。如今我和他再无可能,他远赴塞北,我身在江南。天南地北,动如参商。您满意了吗?” 她蹲下身,掩面大哭,像个被抛弃的孩童,尽情地发泄着。 “第一次是您叫他走,第二次是我赶他走,没有第三次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林老夫人默然不语,等江吟哭声渐歇,自枕下摸出钥匙,“咔”的一声打开了枕边的匣子。 “他给你写的信都在这里,字迹清晰的只有五六页,我帮你留着了。” 那些残破不堪的、血迹斑斑的信笺,是陈梓就着明月提笔写下的思念,被静静地锁在黑暗的匣子里,终于在这一刻重见天日。
第43章 “见字如面,不知汝是否安好?余随父北征,途中见边民失所、无处容身,心有戚戚。余世代镇守边疆,有负众望,常自省矣。今战事纷起,兵戈未止,每每夜不能寐,披衣起身,月色如水,遍洒心间。” 北方的夜空布满零散的星子,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边。陈梓坐在火堆边,专心致志地擦着刀。 “怎么不去睡?”陈桐在他身边坐下,“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头,又不是我绑你来的。” “睡不着。”陈梓坦言道:“白天见了道路旁白骨累累,夜里哪还合得上眼。这样残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只要北狄亡我族之志一日不灭,战争就一日不会停止。”陈桐无情地戳破了他的奢望,“那些主张求和的人中,不乏有爱民如子的良臣。然而他们不懂,一味的退让只会让敌人得寸进尺。北狄缺乏礼义廉耻,从不信守承诺,不值得相信。与虎谋皮,只会落得个葬身虎口的下场。” “所以我们只剩下以战止战一条路了。”燃烧的火焰映红了陈梓的半张脸,“那就和他们决一死战,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 陈桐十分惊讶,他自认为很了解陈梓的性子,绝不是如此视死如归的人。 “我真该对你刮目相看。”他顿感欣慰,“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你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你长大了。” “和你无关。”陈梓嘴硬道:“反正你只会一味地教训我。” “是因为那个小姑娘?”陈桐摸着下巴,陷入思索。“我倒挺好奇,她教了你什么,让你和变了个人似的,脱胎换骨。你以前不是最怕死了吗?” “是人都怕死,我也不例外。”陈梓放下刀,认真答道:“我胆子小,做不到像父亲一样平静地看待死亡,又不愿给家族蒙羞。我深知命如蜉蝣,朝生夕死,却仍存着苟活于世的妄想;但如今不同了,我亲眼看过江南的山水,有过至交的好友和心心念念的知音,我愿意为之赴死,他们会替我好好活着,度过美满的一生。” 陈桐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就为了这?” “不然呢?”陈梓反问道:“在这世上,有一个人记着你,已是极其珍贵了,我知足了。” 月光照在他怀里的长刀上,陈梓莫名地感到安宁。 “此处天寒地冻,朔风凛凛,大雪降了一夜,清晨时已没过马膝,周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余与同袍一道,抬出数具尸首,埋于雪下,其痛何如。” 陈梓一夜未眠,耳边尽是大雪压折松枝的嘎吱声。待到天明,他第一个跳起来往外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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