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成为她的友人,可真是件幸事啊,他盯着地上的宝相花绒毯想着。 想开口叫声“阿鹭”,却又不敢,毕竟她称呼的还是“晏郎君”。 可转念一想:我今日喝了酒呀。 “阿鹭。”含含糊糊的一声,音调又低,比李擎的鼾声大不了多少。 他不敢抬眼去看,也再没勇气喊第二声,心中叹息这句呢喃要就 此淹没在冬夜里,欲转身离去。 却忽地听见她拖长了尾音,扬起声调:“嗯?” 他抬头,看见她灯火映照下的脸,似是漫不经心随口应道,却叫他心头酸软,脑中沉沉。 怕她又扭转头去,错失了这好时机,他仓皇开口,却是一句:“阿鹭,我头疼。” 话出了口,他自己也是一愣。 林翡怔住,看他两眼恍惚、耳郭绯红,真像那么回事,于是回身把窗关上:“是不是吹了风?你看李擎多好,闷头就睡。” 鼾声戛然而止,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林阿鹭,又喊我名字,叫表兄——” 说罢,鼾声再次响起。 林翡:“……睡个觉还耳听八方!” 晏如陶不甘心让方才的气氛荡然无存,又怕李擎留了只耳朵,小声同她讲:“应是受了风,右颞直跳。” 林翡因阿娘常犯脑风,知道头痛发作起来畏光怕声、目不能张,她左右看看,指着里间的三扇屏风榻说道:“那里没什么灯火,又安静,你去歇歇。” 晏如陶点点头,转身迈步的动作却有些迟缓。见他头重脚轻快要绊到一旁竖立的架子灯,林翡一把掣住他的手肘,将他身子拉正:“慢点儿。” 见没几步,就架着他的胳膊将他引去榻前,待他坐稳,道了一句:“榻旁就有盆盂,若有不适记得弯腰寻。” 晏如陶又抬头看她,点头轻声说了句“好”。 此处昏暗,他的面庞轮廓不甚清晰,林翡 却不知为何能看清他一双眼,无辜又质朴,痴痴望着自己。果真是喝多了。 忽又见他垂了眼,双手撑着榻边,轻轻晃动双脚,似个稚童,喃喃道:“真的好疼啊。” 最开始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头疼”,是他无意识间吐露出真实之感。凝神看她时,其他感知皆抛诸脑后,可叫出“阿鹭”的那刻,仿佛自然而然牵引出这股被压抑的疼痛。 想让她知晓,又渴盼她的关心。 真得到了她两句好言语,身体又不愿再逞强,疼痛如消融的雪水般倾泻而出。 其实,也不是不能咬牙忍住,只是他恍惚间觉得,她似那锄强扶弱的侠客,若是谁拔剑与她对上,她就算头破血流也要与之缠斗到底、不肯罢休。 可若是似阿鸾、阿鹤的幼童喊累喊痛,或者哪怕是唐愉露出体弱畏寒的迹象,都能得她十分的怜爱关心。 这些想法瞬间在他心中融会贯通,尤其是发现阿鹭此刻正撑着膝盖俯身看他时,他心中暗喜——她果真是个“怜贫惜弱”的女侠! 可近到呼吸相闻,他倒怕口中有酒气,不敢说话了。 “若是实在疼痛,你揉揉颞颥穴和风池穴,我喊人去倒醒酒汤。” 林翡想到阿娘因脑风卧床时的情形,心中不忍,饶有耐心地同他说。 谁知他却皱着眉,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揉了揉眼,口中问道:“阿鹭,风池穴在哪里?” 林翡有些哭笑不得,还从未见过他 这副懵然无知的样子,怎么一醉就变成了孩童? “在颈部,枕骨下。” 看他费力地抬手绕到颈后,无奈笨拙的模样,林翡叹了口气:“你侧躺着,面朝里。” 晏如陶乖乖按她说的躺好,手攥着衣襟微微发抖,呼吸急促。 忽然感觉到她两指沿着自己颈后两侧的凹陷向上推,触到平枕外粗隆处用力点按,顿感此处酸胀难忍,轻轻“哎哟”了一声。 她却没放轻力度,待揉捏片刻后松了劲,他直觉头部轻快许多。 他喃喃道:“谢谢你呀,阿鹭。” 他满心觉得“阿鹭”二字真是动听,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轻呼出口的时机。 林翡听着这怯弱的声音,又看他蜷缩起来的身子,少有地感到无措。 她绕过屏风,推开门找侍女们要醒酒汤和被衾,指着里间说道:“晏郎君醉了,在榻上安歇,去同瑶华娘子说一声。” 一个侍女躬身答应,匆匆去了。另一个跟着林翡进来,从榻边的绿釉陶柜中取出鹅绒衾,给他盖好。 林翡想了想,又叮嘱道:“他刚才嚷着头疼,你给他揉揉颞部和风池穴吧。” 侍女垂首应下,跪坐在榻旁,以巾帕垫隔,轻轻揉捏。 背对她们的晏如陶满腹委屈——我才没有“嚷着头疼”,只说了两句。 等唐愉她们回来,见一卧一趴的两人,笑道:“这曲酒的劲儿可真大,竟把两人都放倒了。这下可怎么好,是叫人搀上马车,还是就在 这里歇一夜?” 瑶华娘子刚踏进厢房的门,笑道:“楼中有几间客房,两位郎君留在这里尽管放心,奴家定会着人好生照看。” 谁知李擎挣扎着抬起了头:“不行——我得回去,万一舅母要打阿鹭,我、我还得拦着呢!” 除了林翡外的女郎们皆笑出声来,唯独她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万般无奈地说了句:“安心睡你的!” 唐愉揽过她的肩膀:“不如你也装醉,叫车夫搀着你进家门,倒头便睡,你阿娘怎么也得等到明日再同你计较。过个夜,这气就消了一半。” 卧在榻上的晏如陶听到“也装醉”三个字,越发觉得淳筠今晚很不对劲儿。 不过她出的主意确实不错,挨到明日林郎中回家,就有人替阿鹭挡着了。 林翡也点头赞同,见天色不早,与众人道别,各自乘马车归家。 李擎先被车夫扶下去,林翡在车上听到阿娘的声音:“怎么喝了这么多?阿鹭呢?她若也醉成这般,我定要让她在这大冬天的醒醒酒!” 她咽了咽唾沫,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的,否则怕是等不到明天阿耶回来了。 果然,贺宁见她自己跳下了车,眼神尚算清明,怒气收回去不少,但仍忍不住念叨:“险些误了宵禁!今日你是索性放开了胆子,要看看能否气得我倒厥过去?跟我过来!” 她被阿娘拽回房里,李擎推开搀着他的仆从要跟上去:“我……我得拦着舅母… …阿鹭今日没做错……” 阿鹤两头看看,最后叹着气去拉住表兄:“表兄,我阿姊不会挨打,你放心,快回去歇息。” 李擎睁着惺忪的眼,定定地看着到自己肩头的阿鹤,想了片刻,揉揉他的头发:“唉,阿鸾不在家,就属你力气最小,拦也拦不住,还是我去看看。” 阿鹤:“……我不跟醉鬼较真儿。” 最后好说歹说,才把李擎劝回了房。 阿鹭听见房门被阿娘拍上的动静,讪笑着说:“阿娘,您这手劲,也适合去练武。” 贺宁眉毛一挑:“林汀鹭!你还在同我说笑?” “多笑少愁,不见白头嘛!”阿鹭心想这酒真是个好东西,到这时了自己还有胆子逗哄阿娘。 果然,贺宁被气得站在原地抬头望屋顶,直喘粗气。若不是还顾及着身份仪态,真恨不得将女儿拽过来,像她小时候淘气钻雪堆那回一样,狠狠打上几下屁股出出气。 可一扭头,看到比自己高出不少的阿鹭,又不得不承认她已是十三四岁的少女,不能再似幼时那般教训。 她深吸几口气,质问道:“你阿耶瞒着我,等他回来我再算这笔账。你也同他一起瞒我,叫我从旁人处得知此事。你们一个二个都懂时局、有谋算,只我是个深宅妇人,不配知晓?” 林翡看她摇着头,在房中踱来踱去,一句话也不敢应。 “你外祖做过先帝的侍中。你进过天明宫,知道站在官家身边的 人该是什么身份地位。他只我一个独女,教养的心思绝不比你阿耶对你少半分。” “你阿耶从前在南溪、蕲春的时候,内外事务都少不了我。怀着你阿兄时我还冒雨去察看堤坝。并非我逞强,那时你阿耶被郡守强留在州府内,我若不去盯着整个县都可能被淹掉!” “你阿耶历练数地,如今在朝中稳住了脚跟儿。我生养了你们几个,近年顾着阿鸾、阿鹤,对时局政务也淡了心思。可你们不该看轻我!”贺宁满怀愤懑地说道。 贺宁稍稍平复,沉下声道:“你从前服软低头,现下想来……怕都是做样子。” “我盼着你能同普天下好人家的女郎一般无二,读书习字,嫁人生子,平安一生,唯愿你少遭些磨难,莫要再涉险境。用了这些苦心,在你看来恐怕反倒是受制于我,心中早憋着这口气,待到今日登台比试才发泄出来吧?” 贺宁抄着手,自嘲地笑笑。 林翡被言中心事,抿着唇,眼中已有愧色。 贺宁接着说道:“可打从巍州回京,我也没真下狠心禁过你练武,只不让你冲动惹事,是也不是?” 林翡默默点头。 “阿峻昏迷,我日日守在床前,对聂、沈两家的恨,绝不比你和你阿耶少一分。”贺宁咬牙说道,双眼在灯火映照下闪着泪光,“今日我知道你去演武场的事后,坐在庭院里想了半晌。官家用你打世家的脸,你同你阿耶想为 阿峻出气,你自身也想一展抱负,这都好猜。我只想不通,你们究竟为何觉得我会拦着此事,才瞒得这么紧?” 林翡飞快地抬眼看了看阿娘,又立刻垂下头,小声说道:“怕您觉得我是在惹事……” 贺宁看着她,苦笑着摇摇头:“你幼时与晏郎君对上,事后我教你,能讲理时莫要动武。和阿岭比武那回,我看你争强好胜、出手狠厉,忧心你日后闯祸,才以禁武来逼你冷静处事。冯贼那事我气恼,是怕你一时冲动、不计后果,之后既能妥善处理,我也并未禁你习武。” “可世家的明枪暗箭,岂是你招惹来的?你阿耶早就与他们针锋相对,阿峻也受了算计,我虽疼惜你是女儿家,但若能叫他们恼怒失算,我自然不会拦着你们行事。” 林翡听了这话,抬头直直看着阿娘,神色肃然:“阿娘,您疼惜我,因为您是我阿娘。请您如同疼惜阿兄、阿鹤一般对我,不需因我是女儿而多出几分。” 她想到今日之事,那些站在台上想说却不能说的话,此刻终于可以宣之于口:“至于旁人,我无须他们半分怜惜。今日台下众人因我是女子便要我退出,可明明所有参与比试的郎君皆不敌我。阿娘,他们明明是怕男子输给我,却说成不屑与我比试。您说,是不是可笑又可恶?” 看女儿眼眶含泪、愤愤不平的模样,贺宁也喉头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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