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翡转身向凌赫右手边的聂巽抱拳行礼,接着又对凌赫一揖:“还未贺中郎将,实在失礼 。愿中郎将青云直上,日转千阶。” 她直起身,笑吟吟地看着面色冷峻的凌赫,一直未开口的薛贵姬此时反倒嗤笑出声,自顾自地拾级而上。 凌赫深深地看了眼林翡,她竟从他眼神中品出一丝笑意,说不出是羞恼还是何意,诡谲莫名。 “多谢女官贺词。”凌赫不紧不慢地说道,“来日方长,女官保重。” 然后回身低声交代左手边的李献两句话,林翡目送着他和其余虎贲下山。 一只纤长精瘦的手插入满盒珍珠中,捞出一把,感受着掌心指尖的冰凉莹润,任由它们纷纷滚落。 箕坐在榻上的新君听见珍珠落下碰撞的声音,扭头来看,笑道:“多大的人了,还玩珠子?” 思绪却因醉意慢了一步,想起来她耳边的珍珠珰。 “阿筠喜欢珍珠。” 声音低微,几不可闻,只是说给自己听。 晏如陶也确实没听见,躺倒在藤席上,被一个冰凉的物什硌了手臂,拿起一看,是枚金银镶嵌豹形席镇,眼珠子是红玛瑙。 他随手往旁边一抛,席镇骨碌碌滚到榻前,新君俯身去看。 “瞧瞧,他占了天明宫后殿,将我挤来这空置多年的东宫,添置的物件也都是按他的喜好来,明日真不知是谁登基。” 晏如陶侧躺过来,手撑着头看向他:“这话,在此说说也就罢了。” 新君披散着头发赤足在空荡的殿里慢吞吞地走着,黄昏的金光从西窗洒进,他停在这片光 前,伫立良久。 久到晏如陶枕着双臂昏昏欲睡,险些漏掉那几句喟叹。 “从前也想争这个位子,可被人这般仓促推上来,又实非我所愿。” “身边的人刹那间离的离,散的散,幸好你还能入宫陪我说说话。” “哪怕最后没能胜过沈家的或者老六,最多被母后骂上几十年的不争气,总好过如今的无奈寂寥。” 晏如陶睁开迷蒙的双眼,望着宫殿的屋顶。 “您再等一等。” “母后也这么说,可我有什么好等的呢?想大权独握的人不是我,却劝我等。”金乌缓缓坠落,有光爬上他的脚背,他慌忙退了两步。 “我昨日见过阿筠了。”晏如陶盘腿坐起,“她说,无才无德,怎敢忝做帝妇。” 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他接着说:“她要嫁的是五郎,不是新君。” 殿中只剩粗重的呼吸声,晏如陶终是不忍心,回过身去看,迎上一双通红的眼。 “我一直都是她的五郎,我也不愿如此……”他跌坐在地上,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若她肯等一等,不,她凭什么要等呢?自己又能承诺什么?明明连自身的命运都掌握不了。 晏如陶站起来,俯视着怅然无措的新君,抑住心里的怜悯,弓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她是个爱恨分明的性子,这最后两句实在冒犯。” “你讲。” “她说,‘这位子上去千难万险,下来还不容易?阿适,你一个字也不必带给我,我 有眼睛,我等着看。’” 这话似一道雷劈在新君的天灵盖上,震得他面红耳赤。 他这段时日所有的自哀自苦,在阿筠的这句话面前不堪一击。 他甚至能想象她仰头瞪着含泪的眼说出这话的模样,有怨恨,有不甘,还有对他仅剩的一丝期盼。 自古以来,权欲驱使无数人来争这至高之位,可从来没有人会拦着谁下神坛。 他反复叩问自己:真的甘心吗?有此胆量吗? 无数能令人信服的理由就在嘴边。可她那双聪慧冷静的眼似乎就在面前,他吐露出任何一个,都只能换来她的无言讥笑。 定亲数年,他曾经对这个未婚妻子毫不在乎。世家贵女他见得多了,个个端着架子,同这宫里的人一样虚伪无趣。 可与她相识相知后,相较下来更“虚伪无趣”的反倒是他。 如今,这份再难遇到的天然真挚正躺在他的手心。是鼓起勇气握紧,还是选择世人都会理解的那条路,将之抛诸脑后? 最后一丝天光消失,有宫婢点燃门外廊上的灯烛,衬得殿里越发昏暗。 他忽地笑起来,眼角含着泪:“寡人知道了。” 晏如陶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听得出他的语调,心头一沉。 他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陛下,我唤人来燃灯。” 普明寺的日子着实清苦,原本寺中的几名僧人都被遣散,寺中的存粮也不多。 近两百人挤在这寺里,即使日日薄粥寡菜,也撑不了一个月 。 不过女侍卫们和暴室宫婢们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耕种采摘多少都懂一些,除了病着的安心休养,其余人都纷纷干起农活,垦地开荒,摘果挖菜,勉强撑到了六月。 薛银也不用人伺候,和林翡去后山转了一圈,发现不少草药,今日就带着人来采,留下阿黍在庖厨煮羹汤。 薛银,也就是薛贵姬,离宫失了位份,法号她更是嗤之以鼻,索性让林翡唤她本名。 当时林翡想了想,斟酌着问道:“楚地亦产银矿?” 薛银白她一眼:“我家往南二里有条漳河,盛产银鱼,我阿娘怀我的时候日日嚷着要吃。” 林翡讪笑:“难怪您和六皇子厨艺过人,原来是家学渊源。” “什么六皇子,你叫他阿琅便是。” “这……我须避家君名讳。” “噢。”薛银若有所思,“那你叫他乳名阿黍。” 正在铺床的阿黍闻言回身尴尬地看一眼林翡,他是六月初二的大清早被凌赫送过来的,薛银她们自然是喜出望外。 林翡笑意盈盈去套凌赫的话,谁知那人持剑抱臂看戏似的,待她拉完近乎,冷笑一声转头就走,一个完整的字都没说,好生没趣。 和薛银抱怨了句,谁知反被她讥讽:“我问你药材怎么偷运出来的,你不一样只字不言?” 林翡面上一红,低声道:“能保下她们的命便好。” 除了与外界隔绝、久无家人消息令林翡有些不安外,单说此间的日子,实 在令人松弛。 疫病根除之后,林翡常在鸡鸣时领着众人练武。 暴室宫婢起初只敢从门缝窗缝偷偷看,后来她听说了,冲她们招招手:“当时就想招你们入训,可惜被阻拦,谁承想这份机缘倒在今日成就。” 白日里在田里劳作耕种,或是去山上挖药采果,夜里累了的早早安睡,也有人在院里乘凉时讲家乡的故事。 林翡抱膝坐在通铺的角落,听蒋二娘在拊掌唱着北方的歌谣,她说是从邻家被拐来的阿姊那里学会的。 这歌谣隐约听得出巍、钦地方的口音,用词也直白爽快,是唱给爱慕的情郎。 有人问蒋二娘,那被拐的阿姊是不是在家乡有情郎? 蒋二娘答不出,只说:“我那时才八九岁,哪能晓得情郎不情郎?” 众人哄笑,林翡也跟着笑,想起在巍州的日子。 这一想就收不住,她悄悄躲了出去,倚着后墙根儿听促织叫,抹去眼角的泪花。 她被困在此地,除了养精蓄锐、团结众人外,只能等待良机。 阿黍能被送来算是一个好预兆,她猜想晏如陶应当在其中做了些什么。 她蹲下,背抵着墙根儿,喃喃自语:“他们个个都度日不易,如今反倒是我落了清闲。”
第五十章 先发制人 (五十)先发制人 若是晏如陶能听见她此时的话,定会冲她露出苦涩的微笑。 回大长公主府见到“阔别”近两月的阿娘,晏如陶还没开口卖乖就被揪住了耳朵。 “咝——阿娘轻些!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还有脸问?旁人拐着弯儿地问我新君为何拒绝聂家孙女,我还当单单是打听消息。若非有人看不过去,背后告知你日日与新君厮混一处,我不知还要被人笑到何时?” 晏如陶愣在原地,一脸疑惑:“他拒婚与我俩厮混有何干系?” 熹平拿起桌上一个蜜桃向他砸去:“你说有何干系?断袖分桃你这呆子!” 晏如陶怔怔看着落在地上裂开的桃子,咽了口唾沫,头一个念头是阿鹭可千万别误会,不过再一想,她那里要知道也难。 “儿不是……儿真没有……” 熹平哪能不知道他对林翡的用心,没好气地捶了几下他的背:“我知你没这心思又有何用?你就等着聂檀拿你出气!” 晏如陶心想,原来新君是打的这个主意!不过既然要用自己做盾,他总不会见死不救。 可再一想,若真是维护自己,此事更是板上钉钉,顿时欲哭无泪。 “当日他说知道了,我以为他要老老实实做聂檀的孙女婿,还写信安慰淳筠,原来连我也一道蒙骗。” 熹平叹道:“他不愿安分坐这位置倒省了不少事。” “正是,难怪他登基当晚就敢偷偷放走阿琅,我 还当是我提‘大赦’起了作用。” “你呀,整日同他在一处也没看破,活该被人拿来挡在面前。”熹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儿子。 晏如陶辩解道:“拿淳筠的话激他本就不抱多大希望,世间能有几人会为了认识数月的未婚妻子,放弃已经到手的皇位?他那般言语,我自然也就信了。” 熹平胸中的闷气消散得差不多了,坐下拿起桃子,晏如陶连忙上前接过剥皮。 她瞟了儿子一眼:“一个二个,都做起多情种来。” 晏如陶假作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剥好蜜桃献给她:“阿娘,既然他要做这场戏,儿也只好陪着演下去。今后,您装听不懂也好,装愠怒也成。” 熹平低头吮了一口桃肉,冷笑道:“你们两个痴儿,竟没想着给淳筠透个口风?我可是听说唐家已经在相看新郎婿了。” 晏如陶脸色一变,想到卵覆鸟飞的悲惨结局,立刻道:“我明日就去见淳筠!” 还没走到东宫门口,就有个小内监凑过来,悄声同晏如陶讲:聂司徒又来请主上移宫。 他挠挠耳朵,转身就走,这时候去打照面实在是嫌命长。 谁知还没走两步,就遇上了符茵娘子,说太后有请。 躲得了哥哥,躲不了妹妹,这聂家一个二个……晏如陶腹诽道。 新君还是五皇子时出宫建府,这符茵娘子被派去料理府内事务。自四月宫变以来,新君将身边的旧人通通撵了出去,符茵娘 子也就回到了太后身边。 这还是宫变后他头一回单独见聂太后。昔日温和慈爱的舅母,如今像是座塑着金身的佛像,高高在上,不近人情,明里暗里敲打着自己,与从前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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