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默默无言,吃完这餐潦草的饭。 见天边微亮,晏如陶也知她心力交瘁,可又不得不出去面对这新的一日。 林翡咽下最后一口,抬起袖子擦拭嘴角,站起来说道:“你在此安心歇息,午间我再给你送饭食。” “阿鹭,你……做好打算了?” 她将两手张开,伸到他面前,说道:“我手中空空,又无倚仗,哪里有什么打算可做?” 看他也跟着站起来,一脸不安,她笑道:“莫慌,这并非负气之言,如今我能做的不多。他们顾忌疫病,等到真要回宫筹办大典,宫中这些患病的人定要被圈起来等死,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我自己,聂太后明着罚做个粗使的宫婢;暗着留下我一条命是最可行的法子,躲去个聂檀眼瞧不见的角落苟延残喘。” “那还不如现在逃出去。你往北边走,林夫人还有阿鹤我来想办法!” “我不敢。” 晏如陶攥紧了双拳……是的,还有阿鸾在人家掌心里。 林翡拍拍他绷紧的肩背:“他们先发制人,自是都盘算好的。聂太后多半是看在你与李擎亲厚的份儿上,卖一个人情,放你来递消息。你和长公主本就夹在中间,我要是逃了,岂不是更叫你们为难?” 她所言之事晏如陶当然心知肚明,只是实在不忍叫她遭受折辱。 “聂太后敢同意聂檀起 兵夺位,想来心中亦是有底的。”她将深夜所思道出,“或许是聂檀的病并未根治,加之年事已高,熬个几年权柄总会收归新君。再者,聂太后应还有同盟。连我们林、李两家都早已入其彀中,世家大族的牵扯必会更深。” 她顿了顿,低声问道:“新君的婚事是否也不作数了?” 原定三月十六的婚礼,因宫中起了疫病推迟。昔日的五皇子成了新君,可唐家女能否做帝妇,还得聂檀说了算。 晏如陶闻言想到淳筠,心中怅然:“她亦在行宫。新君见我时并未提及她,我问了一句,他只是摇头。我猜,多半是成不了。” “不过晚了十几日,若在上巳前成了婚……”林翡很为她惋惜,但转念一想,她有孙、唐两家作倚仗,自己才是泥菩萨过江,何须多言。 晏如陶见识过聂檀的铁腕,即便是二人成了婚,若聂檀决意要立聂家女为后,新君和淳筠也只能让步。 或许现在留有退路,对淳筠反而是好事。 林翡站在甬道转角,宫墙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她,她看到凌美人跟着薛贵姬进了暴室。 近日她们二人常在一处,原以为同是菩萨心肠,如今看来怕是替聂太后盯着薛贵姬。 林翡走进去,薛贵姬正在院中弓着身亲尝药汤,一见她,招招手,脸上带着些喜色:“来帮忙。她们今日精神好些,应是能熬过去了。” 被主上留在宫中着意保护的薛贵姬 ,对时局一无所知。 可她和六皇子曾是新君最大的威胁,聂太后定不会放过这一隐患。 沈家若是屈服,聂檀或许会顾念同为世家的情分,不至于撕破脸面,抬抬手饶了三个皇子的命。 即便是九皇子,看在聂太后亲自抚养的情分上,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唯有薛贵姬和六皇子,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该告诉她吗? 林翡看她盛出汤药,往屋内走去,因宫婢病情好转连脚步都显得轻快。 她日日埋首暴室之中,穿着最简单便利的衣袴,不施脂粉,不配饰物。 若非身陷宫闱之中,她与六皇子或许只是楚地乡间一对布施医药的母子,闲时下下庖厨。 林翡体会到晏如陶的犹豫退缩,比眼前的人更早知道噩耗,实在两难。 若得知现状后,他们想拼一条生路,林翡扪心自问是绝不敢赌上一家人的性命私开宫门…… “傻站着做什么?来盛药啊。”薛贵姬端着空碗出来,见林翡还站在院子里一脸沉郁,“遇上什么事了?” 林翡看着她清澈无邪的双眼,满心只顾着屋内的病人。不,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屠刀已架在她脖颈上却缄口不言。 “贵姬,请移步……” “贵姬,东边二间有个人嚷着腹痛,请您去看看。”凌美人不知何时走到薛贵姬身后,打断了林翡的话。 薛贵姬闻言应下,对林翡说:“有什么事晚些再讲。” 说罢匆匆往东面去了。 凌美人也跟随而 去,从头到尾没看过林翡一眼。 宫门闭锁,她是从何处得到风声?! 林翡心中骇然,顿时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行差踏错反倒让屠刀提前落下。 她先去了一趟冯昭容处,问到存粮还能撑个五六日,又去让顾医女将其余各宫的药材停了,只供暴室和常备营里的病人。 临走时不放心,又返回去同她一起偷偷包了一百来份药材,同今日预备好送去各宫的三百余包装在一处,拿油纸一盖,林翡亲自用板车拖回了常备营。 “等入夜,你先翻出去,将部分药材带至安全的地方藏起来。”春末夏初的晌午正热,林翡累得一身汗,“我去看看营里送饭食了没。” 晏如陶把留的一杯茶递给她:“我家太多眼睛盯着,不如先送去芙香楼,托瑶华娘子运到小灵山上的别院。” 林翡连忙咽下口中的茶水,摆手道:“瑶华同凌赫认得,不可信。” 这事晏如陶倒是不知,听了一惊。 “今日凌美人打断了我的话,说不准就是留在京里的瑶华想法子递的消息。” 凌美人……凌赫……晏如陶细细回想。 “瑶华娘子好像……也姓凌。”晏如陶皱着眉头慢慢回忆道,他常去芙香楼,有几回听见聂家子弟唤她阿凌,只是当时不知是哪个字,如今一联想…… “竟是一家人?”林翡喃喃道,“他们究竟有何图谋?” 晏如陶摇摇头:“凌家毫无根基,凌美人入宫后位份也 未升过,算不上得圣心。” 可那得圣心的母子,又将遭遇什么呢? “我先去给你拿汤水饭食,然后去趟霁云宫。” 霁云宫的宫婢说六皇子正在后院,林翡绕过几树紫荆,看见六皇子和八皇子正在分食一盘糕点。 六皇子兴致勃勃地说着做法,将盘子往对面推,催促道:“翊奴,尝尝这种。” 八皇子不慌不忙地捏起一块,低头细看,像是糯米做的,中间点着一粒赤红的枸杞。 他刚咬下半块,留意到角落里的林翡,却视若无睹,继续神色自然地听六皇子侃侃而谈。 林翡被钉在原地,八皇子这副了然于胸的镇定模样表明了一切,她心中满是明知风雨将来却无能为力的悲戚之感。 她悻悻回过身,看到风中摇曳的紫荆枝条,忽然想到“三荆欢同株,四鸟悲异林”。 诗赋一类她并不上心,只因夫子说起这句时提及骨肉之情,她才记到了今天。 她想到林、李两家四散的骨肉,尤其是孤身陷在泥淖里的阿鸾,令她寝食难安。可不是人人都像自家这般手足情深、和乐且湛,棠棣之咏在这天家实是诫训。 春末站在林荫里久了,还是叫人生寒。 她抬脚离开,却被人喊住。 “林女官!” 林翡回过身,见六皇子起身走过来。 “正预备叫人去你值房送糕点,没承想你先来了。阿莹,你去将包好的糕点取来。”他走近,问林翡,“怎么刚来又着急要走? ” 林翡笑笑:“不敢扰您和八皇子,加之冯昭容催得紧,臣就想着先去一趟。” 她见八皇子稳坐院中,并未跟过来,虽有些犹疑,但不敢错过这一时机,脸上笑意不减,声音却低了下去:“聂家夺位,凌家叛主,宸星北移。” 林翡看着六皇子的脸色变了又变,颧骨上的筋肉直抖,挤不出话来。 她笑得越发亲切:“臣怕冯昭容久等,还是劳殿下遣人将糕点送往东掖门值房,多谢殿下!” 六皇子鼻翼翕动,狠吸几口气,总算缓了过来:“小事而已,女官先行去忙。” 夜里,林翡送走晏如陶后回了值房,看到桌上油纸包里的三色糕点,百感交集。 她坐下一块块细细嚼着,这两日也没好好用过饭食,忽然吃到甘香甜润的米糕,抵在心间的块垒哗啦啦全数滚落开来。 一滴泪啪嗒落下,林翡垂眼看着它在桌上溅开的痕迹,脑中想着晏如陶临别的话。 “夜里惊醒时我曾想,为何要在眼下,为何不能再晚几年待我们羽翼已成,偏是如今这般仓促无措。可世事不待,亦非你我之过。阿鹭,休要怨怪自身。” 甜糕夹杂着泪水黏在舌根,他攥着自己双手拳拳恳切的神情犹在眼前。 林翡抬手抹泪,喉头哽咽,勉力咽下这甘甜苦涩参半的一口。 转眼却又泪如雨下。这个晏适之,如何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 不错,她就是怨恨。 疫病止不住,家人保不 了,连给至真至善的母子俩递个消息都被左右掣肘、无暇多言。 若非晏适之肯冒着风险提前告知,她真等到大军回宫那日才知晓,又该有多么无力愤恨。 曾经还妄想以棋子之身度全盘谋划,殊不知上位者随时可掀翻棋局,任黑白子散落一地,抬脚碾碎。 这种任人摆弄命运的滋味实在叫她不平,林翡吞下最后一口,拿袖子一把抹去桌上那滴泪。 不,她不甘心。
第四十九章 寺中修行 (四十九)寺中修行 四月十日,新君摆驾回宫。大典定在六月初一,林翡是看不到了。 因为两天前,凌赫提前带领数百名虎贲回宫,送薛贵姬至普明寺带发修行,为太上皇祈福。 “贵姬虽然并非出家受戒,但既是为太上皇祈福修行,需学行精恳,开览经法,主上已赐下法号‘净知’。” 同行前往服侍她的是暴室中的宫婢,而林翡和女侍卫则是名义上的贴身护卫。 当时林翡听凌赫宣读完口谕,恨不能为出此主意之人击节赞赏——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将薛贵姬送过去,得了疫病的人一股脑同她关在一处,一传十十传百,若能死得干净是最好。 至于林翡,算是惩罚,也可算是监视,就看她是否命大。 她听薛贵姬不急不恼地问:“我儿可与我同去?” 凌赫眼皮也不抬:“听由聂司徒安排。” 孙衍在上巳节前已乞骸骨,聂檀未继任丞相一职,而是加“司徒”虚衔,兼“录尚书事”,总揽朝政,人称“聂司徒”。 直到普明寺的山门前,凌赫回身一指身后的虎贲:“这二百虎贲与女侍卫一道,在普明寺护卫净知师太。” 说罢,他看向薛贵姬身后的林翡:“林女官,今后普明寺值守巡逻之事,交由虎贲右仆射聂巽做主,你等皆听命于他。”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2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