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啊,这里头 弯弯绕绕的也有我不知晓的。怨气埋在她心底里,就没消散过。” “她怨我阿兄不肯放过沈家的助力,娶沈铃做侧妃,用度排场与她平起平坐。与襄王一派最为胶着之时,阿兄为了博得沈钧的支持,私下暗示若登大位,便立沈家子做皇储。当时襄王妃沈钰膝下并无子嗣,即便由襄王继位,日后夺嫡也是难事,沈钧便动摇了。” “这话被小人传到了聂棠耳朵里,她虽恼恨,但也怕闹开后毁了近在眼前的皇位,便向亲近的次兄聂檀写信求助。” “那时候聂老头不过而立之年,正在西南平流寇,直接回信给在京的长兄聂松,让他说服阿耶全力支持德王。待自己平了流寇立下功劳,便能掌兵,聂家便能压沈家一头。世家嫡子掌兵实属罕见,没人愿意吃这个苦,最多去六军里挂个闲职。”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聂棠的中宫之位就是靠娘家一力保住的,只是后来长子送了性命实在可悲。她无十足的证据,但坚信是沈家因我阿兄毁约,泄愤在嫡长子身上,以图储位。” “她能打压沈铃,却动不了根深蒂固的沈家。丧子之痛并未随着年深日久而减少,夜半独坐思子时,谁能说得清她究竟恨不恨当年摇摆不定的枕边人呢?” 大长公主说罢很是怅然,毕竟是她一母同胞的阿兄,她不忍苛责。但她也亲眼见过聂棠的处境,今日听完她一番哭 诉,心中亦觉怜悯。 晏如陶默不作声,皆是长辈,他不好议论。 “阿娘,那太后为何在宫变之后对你我一反常态?恨屋及乌?” 听儿子这么一问,她心里又有些堵:“这事她怎会同我解释,按我猜想,多半是因她当了太后,高高在上终于能同从前一刀两断,我阿兄也好、沈铃、沈钰也罢,她再也不必相见。” “唯独我,虽帮过她,但也知晓她过去的艰难不易,一见就触碰勾起她的旧日创痛。至于你,不过是捎带着的。” 晏如陶皱着眉:“身居高位者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大长公主哼哼两声:“换个好懂些的例子,两个出身卑贱的士兵,在战场上有过命的交情,见过彼此最狼狈不堪的模样,也知晓对方不可对他人言的秘密。” “后来一个青云直上做了将军,身边皆是亲贵同僚,个个光鲜亮丽,他跻身其中,以为能彻底脱离过去那个微贱老兵的身份。可旧友来了,做他的亲卫,日日在他面前。” “即便亲卫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可熟悉的乡音、亲切的目光,哪怕是旁人提及一条河。不巧是两人曾经泅渡逃过追兵的那条,都会让将军如芒在背。” “有亲卫在,将军就无法与从前一刀两断。” 晏如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问道:“那阿娘想了什么法子,太后才肯再见你,还与你倾诉往事?” 大长公主抚了抚鬓发,很是得 意:“若是亲卫同将军讲,‘您旧日的仇敌我有法子根除,而这仇敌之事太过久远,将军如今的心腹亲信皆不知晓,因此也无法给将军出谋划策。’那你说,将军会不会继续用这个亲卫?” “沈家?难怪她肯吐露!” “同你讲这么多,就是让你明白,同上位者的交情有时是坏事,不过你须得将它变成好的。” “阿娘难道不怕知晓她的阴私事越多,日后就越……” 谁知大长公主大笑:“我儿竟机灵起来了!” 随即压低了声音同他讲:“你在凌霄关时,我已登过两回聂檀的门,否则如何一击即中沈家这个命门?” “那您究竟是同聂檀一心,还是同太后……”晏如陶一看阿娘又面露鄙夷之色,立刻意会,“是了,是了,我方才就怕太后过河拆桥,那自然是您同聂檀一起把太后设计了进去……” 他又细细琢磨:“先打压沈家,再削太后权,对聂檀来说有利无害,可对我们家又有何益处呢?” 大长公主饮了一口茶,看向他:“益处?宫变之后,聂檀、聂棠容不下你我,如今我们家能有用处,便是最大的益处。路我已铺好,至于如何越走越通,你好生想想。” 阿娘这最后的几句话令晏如陶久久无言。 他算是有些运气和小聪明,毫无章法、误打误撞,侥幸在这半年里保全自家、援手阿鹭。但远不及阿娘深谋远虑、目光如炬,看准症结 ,摒弃顾虑,一头扎进这湍急深水之中。 旋涡边缘看似安全,却会被越甩越远,待到身不由己想重回其中、施展作为,才发觉回天无力。 旋涡中心虽有急流冲荡,但只要能死死攀咬住周围的人,即便须得历经艰难窘困,也是值得。 “过两天就是腊日,宫内、府上诸事皆忙,再不请来适之兄,怕是要等到年后。”孙旻敬上一杯曲酒。 晏如陶仰头喝干,笑吟吟同他叙旧,心里却还记着阿鹭曾夸过他字好,不大得劲儿。 孙旻的堂弟孙显也在,他阿耶就是与沈家关系密切的孙三郎孙淳。 孙显是个爱热闹的人,三两句就将酒桌上的气氛挑得热络起来。 摆这桌酒显然是有事要谈,本来晏如陶自去过凌霄关后,无事绝不靠近这芙香楼。可孙旻三请四请,晏如陶又听闻同桌的还有孙显和沈家,才终于松了口。 一进碧波水榭瞧见沈权也在,晏如陶才知这酒局大有来头。连他都肯来,那今日定是沈家请孙家搭的线,看来阿娘冬月里赴的几场宴席有成效了。 他也没落沈权脸面,客客气气问了声好,沈权也挂着笑脸回他。 酒过三巡,许久未见过的凌瑶华迤丽而来,照旧与众人谈笑风生,包括晏如陶。 直至她离去,孙旻才终于将话说到正事上。 “适之兄,不瞒你说,近日我为家中事烦忧不已,今朝同你畅饮一回,心中总算稍稍宽解。” 晏如陶闻弦 歌知雅意:“噢?霈云有何难事,不妨说来众人一起出出主意。” 沈权立时接过话来:“说到底其实是我家的事让表兄烦心——” 孙旻的阿娘沈锳,是尚书台左仆射沈钦和襄王妃沈钰的亲妹妹。 沈钦中年丧妻后并未续娶,儿子沈权他还能亲自教导一二,幼女沈桐丧母时才三四岁,他又是个硬脾气,哪里哄得来? 沈锳归宁时见侄女年幼,纵有仆妇数十人照料,还是长得瘦小腼腆,毫无自己从前做沈家幺女的姿态,实在心疼。 好在大人翁孙衍极为开明,沈锳顺利将沈桐接到孙家教养,因她膝下无女,待沈桐如同亲女,直到十二岁才送还沈家。 如今沈桐已及笄,婚事却还没有着落,按说此事不该再由沈锳一个出嫁女费心,但无奈沈钦实在不上心,连年近弱冠的沈权也还没订婚。 晏如陶听孙旻、沈权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点头,扮得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沈权一声叹息:“阿妹得姑母教导,端的娴静文雅,实是不忍误她花期。” 晏如陶醉眼迷蒙:“确实,令尊日理万机,做姑母的也不好替她张罗——” 他停住,看到孙旻、沈权投过来的殷殷目光,双眼忽地瞪大,好似酒都清醒了大半:“你们……莫不是看上我了?!” 一桌人听见这话纷纷愣住,孙显没憋住,还吐了口酒出来,晏如陶摆着手兀自说个不休:“这不妥,不妥! 我如何高攀得起?再说这事须得我阿娘做主……” 孙旻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打断他,还是沈权喊住他:“适之兄!” 晏如陶住口,为难地看着沈权:“真不是我刻意推辞,从前那点龃龉我早就不放在心上,实在是婚姻大事……” 沈权实在听不下去,愣是隔着孙旻探出手来,一把抓住晏如陶的腕子,笑容僵硬:“适之兄乃天子近臣,若能为我阿妹美言几句,沈某定当感激不尽。” 这下换成晏如陶不知所措,他看看沈权,又去瞟孙旻,露出尴尬的笑:“原来如此,瞧我这饮了酒便发昏,实在对不住。我自罚三杯,给诸位赔礼!” 众人见他干脆利落地喝了三杯酒,坐下来却又只夹菜吃,也不给句准信儿。 孙显想敲边鼓,凑过来给晏如陶斟酒:“主上跟前儿,谁还能比适之兄更得脸面?早先听闻主上拒了聂家的婚事,可中宫空悬也不利主上早日亲政。若是沈家阿姊能入宫辅佐主上,左仆射定会夙兴夜寐,竭力为主上奔走效命。” 晏如陶畅快地饮下杯中酒:“是是是,此话有理。” 直至桌上剩下的三壶曲酒喝了个精光,晏如陶也没许诺一个字。 不过也在孙旻和沈权意料之中,毕竟干系重大,仅凭一场酒局就说动晏如陶,他们反倒要疑心其中有什么蹊跷。 被仆从搀扶着出芙香楼时,晏如陶瞅见柜台前正在结账的中年男子很是眼熟, 借与孙旻等人话别的工夫,等到了这人携家带口地出来。 他瞧见正面,认出来是个打过交道的邸吏。早几个月的时候,主上怕聂檀在誊抄着《罪己诏》的邸报上做什么手脚,派自己去盯着。 一众邸吏中,晏如陶就觉得这个最机灵,说起送邸报时一路上的见闻,讲得绘声绘色,很是解闷。 怎么一段时日不见,出手这般阔绰,来这芙香楼里送银子? 但实在联想不到什么要紧的事,他便暂且抛在脑后,直到腊月初九朝会结束后,主上阴沉着一张脸回宫。 当时,晏如陶正在逗弄太仆寺新送来的两只松狮犬,一看主上的脸色,立刻放下怀里的松狮犬,紧跟着进了大殿,将门关好。 还没回过身来,就听见主上骂道:“他自打签完‘议和书’之后就在捣鼓水师,摆明想攻雍州,今日空口白话说什么雍州、巍州已集结大军,欲攻凌霄关!雍州就罢了,巍州吃饱了撑的反攻京城?” 聂檀加练水师的事,晏如陶早就听见风声,可为何是雍州、巍州联手率先出兵?难道真是聂檀凭空捏造作为挥师北上的借口? “陛下,司徒所言可有凭据?” “凭据?”主上双手叉腰,气得面红耳赤,“他还要什么凭据?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满朝上下谁敢质疑他?” 七月为《罪己诏》闹了一场后,他没能成功被废,反倒还要受夹缝气。 脱不了这位置,就躲不开 底下一群文臣趁机上谏言让他修身养性、勤于政务,承祥宫里的太后也因此看出他的企图,哭闹了数回。 他硬着头皮又在这皇位上坐了几个月,生怕哪天听见淳筠婚事的动静,冬月里她十六岁生辰本想出宫去见她,却不凑巧地被聂檀请去视察水师,只好托阿适带了礼物过去。 总之,眼下他对皇位满腹怨言,对聂檀更是不胜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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