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存留着十四岁的女郎的稚气可爱。 谁都是从那个年纪长成,可她们谁都不曾跌落过她身在的泥淖、无法挣脱。 林翡独自想了很久,唯有一个问题始终说服不了自己——四娘凭什么不能入女军? 年少时她曾为自己愤愤不平:凭什么我不能像阿兄那样光明正大地习武?凭什么阿兄擅长骑射,我骑了阿耶送我的马却要被阿娘责骂? 再后来,不平之事越来越多。 凭什么不是端庄淑女就要被讥讽斥责?凭什么比起武来,男子是勇猛无畏,女子就是凶 悍好斗?凭什么男子能入武科,女子不能? …… 之后,她在家人的支持下,替自己争来了建立女军的机会,得以施展抱负,她心怀的愤懑日渐平息。 直到今日,四娘打破了她内心的宁静。 她怎能捂着耳朵闭着眼,无视四娘的不平? 四娘凭什么不能像她们一样在这女军里?就因为她是贱籍? 可谁人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自愿入贱籍? 世家将寒门平民踩在脚下,男子要女子俯首顺从。 这些难以反抗的弱者,将怨怒洒向更不幸的人,踏在她们身上,要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小小年纪受尽百般折辱欺凌,四娘心里该多少次地问过天地:“凭什么不把我当人看待?” 林翡扪心自问,并未做到竭尽全力为四娘奔走,若是草草了事,她亦不能心安。 阿耶劝她时说:“你如今是将军,行事前要想想你领着的‘军’。” 可她手下的不是一般的军士,无论如何,她不能负了前面冠着的那个“女”字。 阿鸾坐在窗边,初四的月牙光亮甚微,她手中把玩着的是帝王冠冕上的白玉珠。 她低头看看摆在腿上的冠冕,想着自己这几年多少次将它郑重地替那人戴上,又细心地替他理着这些珠串。 原来随意把玩起来,也不过就是些珠子罢了。 她看着房中的床榻,想起他初登帝位的时候,常常半夜惊醒,躲来这里。 他既在此,她夜里也睡不安稳,时常醒来察 看他是否惊悸出汗、鼻息不畅,他半梦半醒间察觉到她的触碰,攥住她的手不肯松开,轻声唤着她的乳名。 那段紧紧依偎、不愿分离的日子倏忽而去,但她一直坚信,曾经恸哭挽留自己的少年,会同自己一般始终铭记。 直到入夏的这几日,她才渐渐看清。 春日尽,炎夏至,暑热要把人的耐心耗尽,而一个又一个的流言如火苗般,点燃她的裙角衣袖,似要将她吞噬殆尽。 先是“妓子入女军”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沈植写的赋极尽讽刺。白雪红花,乍看是凌霜傲寒的梅,待抖落一身冰雪,原来是女子肤白胜雪、胭脂艳丽,冰肌玉骨难道不比梅花更高洁动人? 他们无法一睹远在巍州的女军是何反应,不是还有她这个留在宫里的林家女吗? 原先不屑与她多言的贵女、女官,纷纷找上门来,问她可读得懂这赋? 紧接着,宫里流传出她与豫安伯私交甚密,“狐媚惑主”的名头早就扣在了她头上,如今再加上豫安伯,称得上是“秽乱宫闱”。 哪里还用孙淳再放出旧日丑闻,那人看她的眼神已开始闪躲回避。 应怪她早早自陈旧事,即便他当时是信她的,忽又听闻这滚滚流言,联想在一处也难消疑虑。 怪她,都怪她。 她望着天上月,流不出泪来。 若是回了家,谁能这般折辱自己?谁又会这般辜负自己? 次日清早,她端着冠冕、礼服,一一 为他穿戴、整理,如往常那般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可她拨弄白玉珠串时,他不再温柔地注目,而是垂着眼,微微撇过头去。 他红润的脸颊,颀长的身材,处处显示着和旧日病弱少年的不同——原来,竟是她一人留在过去,不能自拔。 即便是嵌在肉里的一根刺,也到了该拔出的时候。 她目送他被众人簇拥,身后仪仗逶迤,走出一道道宫门。 城西的马队首领催促众人整理行装,下头的人不乐意:“不是说端午后晚些时日走吗?好不容易能在京城看飞舟,竟然正巧今日走,倒霉!” 首领一马鞭子抽在他面前的地上,溅起一阵土灰:“废话恁多!正经事不好好干,成日里想着看热闹。去,把马嚼子都戴好。” 说罢,他看见站在角落里裹着面纱的女郎正望向这边,连忙堆起笑冲她点点头。 这可是瑶华娘子交代好生照看的贵人,要亲自送到都督府上,定是官爷的家眷。 阿鸾登上马车前,回望宫城的方向,她留了一封信作别。 当别时未别,徒生愁怨。 自此后两忘,不复相见。
第六十五章 幼鸟归巢 (六十五)幼鸟归巢 巍州盛夏的日头虽然毒辣,但只要站在屋檐、树下的阴凉地,还是能喘上一口气。不像南方,无论躲在何处,那股潮热黏腻的感觉如影随形。 阿鸾手里攥着纱巾,静静站在都督府后院门外等待通传,她不知先见到的会是谁,但无论是谁都好。 她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一个小脑袋连着两只手先扑了出来,她连忙弯腰伸手去扶。 “阿慕!你倒是提着裙子跑呀!” 阿鸾抬头看向她身后,姑母正提起裙子飞奔而来,边跑还边喊着,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阿慕仰起脖子看她,有点不大敢认:“你是阿鸾姊姊?” 阿鸾松开她的手臂,蹲下来看着她,笑着点点头。 林雪青也跑到了跟前,气喘吁吁,哪里有半点儿都督夫人的模样,两只眼睛闪着光。 阿鸾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笑中含泪:“姑母!” 林雪青好不容易能说出话来,头一句就是:“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提前捎句话,我们好去迎你!” 她上前把着阿鸾的双臂,浑身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怎么回来的?路上好不好?长高了,可怎么这么瘦!哎,哎我先叫人去同你阿娘他们讲,得派辆马车去,省得她像阿慕一般跑得跌倒。” 姑母的话还是这般密,阿鸾连连点头,眼泪也收了回去。 她被姑母揽着,阿慕跑在前面连连回头:“今日阿兄 他们都不在,我是头一个见到阿鸾姊姊的!” “是是是,你看着些脚下。”林雪青笑得合不拢嘴,又扭头去问阿鸾饿不饿,井里冰着瓜,先吃些解解渴。 待阿鸾吃完两牙瓜,回答了一箩筐阿慕的问题,听见有婢子通报舅夫人和小郎君到了,阿鸾的笑容顿时凝在脸上——阿娘!阿鹤! 从小最疼爱她的就是阿娘和阿姊,凌霄关战后自己未归,最气恼的定也是她们二人。 她怕阿娘责骂,更怕叫阿娘瞧见自己如今怏怏归来、心疼不已。 她不安地站起身来,抚了抚鬓发,林雪青哪能看不出她心中所想,捏捏她的手掌:“回来了就好。” 说罢,她到门外去迎贺宁。 谁知贺宁根本顾不上同她说话,直直冲进厅里来,看见阿鸾先是一愣。整整三年未见,她的幺女孤苦伶仃地长大了这么多。 “阿娘……” 听到她怯怯的这一句,贺宁不禁潸然泪下,上前将她拥在怀里,双手摩挲着她的背:“我的阿鸾,这几年吃了多少苦?怎么就不知道回家呢?” 阿鸾把头埋在阿娘肩膀上,啜泣着说:“女儿知错了,我早就该回来,惹您伤心了……” 贺宁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看,一丝儿都不想错过,又是喜爱又是心酸。 阿鸾拿袖子给她擦泪,喃喃着:“阿娘别难过,我再也不离开家了,再也不走了……” 余光扫到阿鹤进了厅来,她连忙抬眼去看, 阿鹤快走几步上前,却又不敢像阿娘这般亲亲近近,伸出的手垂了下来,只盯着她问道:“路上可还好?” 阿鸾才顾不得这么多,在宫里规行矩步也逃不过流言蜚语,如今回了自己家、见着久别重逢的亲人,她喜不自胜,一把攥住阿鹤的双手:“晏郎君安排我混在回巍州的马队里,一路平安无事。倒是你,怎的比我要高出四五寸都不止!” 贺宁看着他们这一对龙凤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想起在巍州刚生下他们时,两团小小的裹被挨在一块儿,一个哭起来,另一个本来还在笑,听见哭声也跟着一起号啕。 贺宁的泪珠子又开始掉,林雪青“啧啧”两声,将她摁在莲花墩上。 “她既回来了,你一颗心安安稳稳放进肚子里。今日就在我这里用晚饭,我去灶上安排酒菜,好生庆贺一家团聚!” 谁知还没到卯时,院子里就喧闹起来。 阿鸾听见有人喊着“在哪,在哪”,声音语调听着像是长岭表兄,还有人嚷着“别挡道”,一群人很快就到了阶下。 六个人个个都高大,一齐涌进来时将外头的阳光都挡了个七七八八,她不由得咽了咽唾沫,慌忙站起来。 头一眼先看到冲在最前面的阿姊,可按辈分又该先问阿耶和姑父好,她眼和口一时不够用,不知该先做什么。 阿鹭将她抱起转了两圈:“你可算回来了!”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讲。 林翱想起 小时候抱她的样子,欣慰地笑着,待阿鹭放下她,过去揉揉她的头:“长成大女郎了!” 阿鸾看见两鬓已有些许白发的阿耶,带着哭腔去挽他的胳膊:“阿耶,阿鸾想您……” 林济琅忍了半天的泪终究还是落下了,拍着女儿的手:“哎,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逢年过节我们个个心里都惦记着你。” 李家父子三人眼巴巴地等在一旁,林雪青笑道:“先去洗手,还好饭菜已备得差不离,酒也冰上了,今日准你们爷仨喝几盅。” 厅中热热闹闹说着话,又有仆人来报:“后院门前又停了两辆马车,说是京中旧人。” 众人面面相觑,李宣威朗声笑道:“今日怎的这般赶巧,也不知是哪家的!” 李擎皱着鼻子想了想:“难不成是秦家终于想通了?” 李承本就站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阿耶您先歇着,我去瞧瞧。若真是秦家叔伯,我再叫人来报,您在院里迎接便好。” 阿鸾听到“秦家”,念及旧友,抬眼看了看门外,又立刻垂首不语。 方才众人围着阿鸾,阿慕插不上话,此刻便嚷着要同去,林雪青说:“不许跑,到时磕掉了牙有的你哭!” 李擎正在啃瓜,听到这话想到幼时的阿适,连忙掩口回身。 林翡看他一眼,便知他也想到了阿适,拿出块干净帕子递给他,低声笑道:“你好生吃着,我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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