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那名字,野心都写在明面上,难怪几年前就送进宫里来。” “……” 另一边的晏如陶看着不住发抖的阿鸾,说道:“我坐下,你也坐着慢慢讲,旁人看起来也不算失礼。” 阿鸾点点头,坐下后倚靠着廊柱,抬起一双噙着泪的杏眼望向晏如陶:“豫安伯,方才从大殿里出来的人便是新侍中?” “不错,是孙家三郎孙淳,你认得?” 阿鸾喃喃道:“我原本拿不准,可他好像认出我来了,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晏如陶凑近才听清,见她神思恍惚,轻声问道:“阿鸾?” 她沉默了片刻,渐渐止住颤抖,从不堪回忆的往事中将自己拽了出来,深深吸进一口气,缓慢吐出,才将心境稍稍平复。 她抬起头,眼睛里的恨意压过了恐惧。 “五年前,我与阿萝被冯攀关在房中时,有人来寻过他,正是孙淳。”阿鸾咬了咬嘴唇,“他明明看见我们,我不敢言语,拼了命地睁大眼睛、摇着头,祈求他援手,可他与冯攀低声说笑了两句便离去。” 晏如陶暗暗心惊:“他们相熟?!” “我记得……他说想找冯攀刻私章,改日再登门,想来是关系密切。” 晏 如陶见过孙显在酒局宴席上的放荡模样,原本没联想到其养父孙淳身上,可他竟然也与冯攀这种禽兽有私交,想必并非正人君子。 冯攀早已死在半途,本以为再无后患,谁知这孙淳不仅知晓内情,还入了宫闱做上侍中,将要与官家日日相伴,阿鸾也难以避开他。 “他才刚做了侍中,没摸透官家的脾性,不敢贸然提起此事。只是有一点不得不防——”晏如陶看着阿鸾,难以启齿,因为他也并未想出解决的法子。 阿鸾立刻领会,脸色有些发白:“他会来要挟我。” 她早在两年前就领会了此事的惨痛后果,入宫后她曾多次让家人打听阿萝的近况,但始终未得到回答。直到当年的中秋宫宴,她在桂花树下遇见酒醉的秦婕妤,秦婕妤一双迷蒙的凤目痴痴望了她半晌,叹道:“若阿萝还在,与你一同入宫该多好。” 她幸运,并未同阿萝一样生在为声名所累、无亲情可言的家族,不必被逼得一条白练了结性命。 可她又不幸,幼年离家,进了这天底下最好声名、最不顾念情义的深宫。 自从官家加冠,立后择妃的议论绵绵不绝。世人皆知她与官家关系匪浅,若是旧事被掀出,那些觊觎后位的世家必会借此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晏如陶心中也是忐忑,流言比利箭更伤人,到时宫中容不下阿鸾倒也罢了,他可以悄悄将她送回巍州。怕就怕官家知 道此事,究竟会作何反应实在难料。 晏如陶看她凄然的神情,想来亦是忧心此事。 “豫安伯,若是我先将此事自陈与官家……” 晏如陶的唇抿成一条线,很是严肃,他站起身抱着双臂走了两步,回身问她:“你有几分把握能得其庇护、不生嫌隙?” 阿鸾微微仰起头,眼里带着泪光:“当日之事,太后、大长公主和您皆为证人,官家若有心查访,不难印证。只盼旧闻莫要传扬出去让耶娘、兄姊知晓,徒惹他们伤心。” 晏如陶心中犹豫,阿鸾想试一试官家的信任,究竟算不算“糊涂事”? 紧接着,阿鸾的语调变得斩钉截铁:“如若他仍疑窦难消,便证明当年我选择留下实为一时昏聩,这苦果,自然由我吞下,再想尽办法离宫归家。” 听闻这决绝之语,不由得令晏如陶联想到阿鹭,姊妹俩骨子里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你既已想好,我能做的也就是提前给你留条后路。”晏如陶想了想,接着说,“宜早不宜迟,马队的人端午后返回巍州,你若是决意要走,可同他们一道,有个照应,兴许还来得及庆贺你阿姊的生辰。” 阿鸾的眼神有些飘忽,似是在思念远在巍州的家人:“好,我今日便同官家说个分明,多谢豫安伯。” 晏如陶回府沐浴后,正欲午休,蒲团说瑶华娘子派人来请。 “她的人没走正门吧?”晏如陶从床榻上坐起,捏捏 眉心。 “没有,是后门上的仆人来喊我,我亲自去见的。” 晏如陶叹了口气,只得起身更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最好是有要紧的事。” “豫安伯还真是放心呐,两三个月也不来看看账,倒叫奴家心里不安得很。”凌瑶华见他摇着扇子,无心同自己说笑,才说道,“奴知豫安伯事务繁忙,平常事哪里敢去打扰?回春堂的伙计说漏了些事情,许是和巍州有关。” 这两年来,质高价低的北货在京城很是吃香。 从去年年底开始,北沙参、黄芪、人参、防风、麻黄等北方特产的药材陆续运至京里,通过回春堂、康寿坊几家最大的药铺售卖,也是交由凌瑶华负责。 “说了什么?” “先是问刺五加有没有货,货好不好,下次可带些来看。接着又说忍冬、黄芪、绵马贯众库里还有囤货,掌柜的近来理货,发现三年前的旧药堆积着没清光,训斥了他们一通。” “三年前?” 凌瑶华敛了笑意:“忍冬清热解毒,黄芪可治肺气虚证,绵马贯众主治风热头痛,皆为时疫常用的药材。” 晏如陶立刻想起宫变前京中起的疫情:“他们囤的药材必是数量巨大,才一直未耗尽。” “当时京中风声鹤唳,店铺不知关了多少家,也没有商队敢运大宗物件进出京城。”凌瑶华回忆道。 “那就是说……回春堂早早知道会有疫情,提早囤积药材,欲从其中获 取暴利?!” 两人相视一眼,回春堂背后——是聂家。 但晏如陶仍是犹疑:“纵疫牟利实在骇人听闻,聂家难道不怕惹出滔天祸事,收不了场?” 凌瑶华蹙眉凝思,似是想起什么:“聂檀贴身照料的医师娄清和,治好过从前巍州的疫病,想来是凭借他的医术才敢行此险招。” “此人倒未听说过,什么来头?聂檀死后又在何处?” “其父曾是宫中御医,他近年一直跟在聂檀身边。至于如今能否寻到,我须去问我阿兄,他是最后在凌霄关见过娄清和的人。” 晏如陶上下打量她:“凭你的心思,想必早就想到娄清和,为何不先同你阿兄问个明白再来寻我?” 凌瑶华笑得坦然:“他无官一身轻,不知在何处逍遥,寻他可不容易。” 晏如陶的扇子又摇起来:“我看并非‘无官一身轻’,是大仇得报心中快慰罢。” 凌瑶华不置可否,眉眼间略带得色。 “你先打听着,有消息了再寻我。”晏如陶起身欲走,忽又想到阿鸾的事,“让马队的人端午后别急着走,多留几天。” 凌瑶华应下,又提醒他:“前日沈家人在我这里吃酒时提到过潘守仁,他与巍州好似有旧。” 晏如陶知道这人年初回京述职后便不得重用,在京中挂了个虚职,想来是因与林家关系近,追问了句:“提他做什么?是哪几个沈家的?” “说他与巍州有瓜葛,还提到他儿女 ,我敬酒时只听见一两句。”凌瑶华想了想又说,“坐在主座的是沈植、沈权表兄弟。” “我记下了。”说罢抬脚走人。 出了芙香楼,晏如陶对蒲团说:“你去回春堂买些安胎养神的药,随便打听些什么事,然后送去嘉王府。未时末,去勉勤书院门口候着唐元竺,请来府上。” “是。” 晏如陶打开扇子挡住午间毒辣的日头,上了马车闭目养神。 娄清和他实是知道的,阿鹭说过聂檀是仗着娄清和才敢用此毒计逼迫先帝离宫,如今看来不止如此。 但他最近一次听闻娄清和并非此事,而是他五天前应邀去嘉王府,本来以为是淳筠孕中无趣、找他闲聊,谁知她弟弟元竺也在,借了她的地界,向晏如陶说起李承信中提及巍州疫病的疑点。 夏日傍晚,云蒸霞蔚,晏如陶送唐元竺出门后,转身去了阿娘的书房。 “阿峻从阿勒真牧马人口中打听到的旧闻,怕我这条线被盯着,只敢悄悄写信给元竺,凌家应是无法知晓。” “那凌瑶华十有八九又是朝你下饵,勾你去查这事,你假作毫不知情引出他们意图,可有想好后手?” “若是凌家想对聂家‘赶尽杀绝’,那巍州和京城疫病之事确为不二之选。”晏如陶心头郁郁,今日把几件事并在一起看,越发对聂家丧尽天良的敛财、弄权手段愤慨不已,“将此事大白于天下亦是我所愿,但不能由我出 手。” 熹平会意:“凌瑶华找的可是你,还是等娄清和的线捋清楚了再做打算,沈家必会咬这个钩。” 晏如陶点点头:“这事急不来,人证物证凑齐并非易事。” “你方才提到阿鸾的事,有些不妥。”熹平叹了口气,“孙淳那厮心机深重,若是察觉到官家对他冷落排斥,定会猜到是阿鸾私下告知。为了保住耗费半生气力才到手的高位,他怕是会不择手段。” 晏如陶揉揉脸,愁得头都抬不起来:“她是进也难,退也难。若是孙淳宣扬出去,难免还会扯上巍州的林家,多的是人想给她泼脏水。她还不到十三岁,孤身一人在宫里,哪里受得住?” 熹平拍拍他手背:“林家幺女确实叫人心疼,当时怎么就没回巍州去!” “这心啊,还是硬点好。”晏如陶感叹道。 过了两日,还没看出官家有什么异样,京中先流传起了巍州丑闻。 晏如陶是在冯家宴席上听说的,冯恩搂着一位来斟酒的翩然娘子,细嗅着她的发香,一手摩挲着她髻上的珍珠步摇,还拿下来把玩。 “郎主拿了妾的步摇,可要用别的来换。” “库房里自己去挑,琥珀珊瑚随你去拿。” 说罢忽然想到什么,一巴掌拍在面前的案上,笑得起劲:“巍州女军你们可听过?就是从前那女扮男装入武科的林家大女郎建的,我听闻啊,她们连军妓都收,真个是自甘下贱。” 沈植正是半 酣,翻着眼睛想了半天,忆起这人是谁,挥着袖子嚷嚷道:“那女子本就阴险诡诈,德行败坏,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稀奇!” 接着便是有许多人附和,不堪入耳的话一句接一句。 “什么女军,我看就是用来给巍州兵排遣的。” “正是,北境粗鄙老兵和这些不知廉耻的寒贱女子凑在一处,实在荒淫。” “巍州军怕是要醉死在温柔乡,不若立时发兵,定能一举拿下。” 说着,还要拿此事写诗作赋,个个醉得连笔都提不起来,只得叫人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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