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短短几天他便形销骨立。陈清和晚上煮了粥再去看望时,竟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随之手便无力的低垂,昏了过去。 纵然贺韫被停职在家而满心火气,恨不得扒下贺行云一层皮下来,但瞧他这奄奄一息的模样,于是许多火也都只能偃旗息鼓。 还能怎样呢?他总不能真弄死自己唯一的儿子! 便只能怒骂几句:“这不争气的混账!”“让他死!让他随盛家一同去了!好过将贺家也拖下水!”“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没本事、没出息、浑浑噩噩的东西!” 相夫人看着儿子如此模样,却是再忍不住。 她默默隐忍了许多年,不敢违逆贺韫,不敢吱一声,但眼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的命,就要被生生给逼死了! “贺韫!你好狠的心!”她一声凄厉的怒吼,两眼一翻,亦晕死过去。 好一个月的日子相府就没安宁过,只待相爷总算是能上朝去了,府里才勉强松下一口气。 总算,压力小一点。 病着的日子里,贺行云从一开始脑袋里满是空白,只有盛长明的死,到慢慢的他脑子开始转动,开始回想盛长明说的每一句话。 纵火烧山、澄心堂仿纸、通敌叛国。 千丝万缕的线纠缠成团,他开始一点一点的梳理,一点一点将那些结打开。 许是经历了这么一场冲击,倒是脑子更好用起来。他不停地想,不停地想;为了理清楚想明白,终于主动的吃饭,而吃完饭便会坐到书案前写写画画。 那些记忆的碎片逐渐拼接,时而是父亲所说,时而是盛长明所说。 ——这大皇子殿下奉命前去丰城,实施以封城,本意是减少疫情外溢,却遭蹊跷山火,恐是有人蓄意诟害殿下于不仁不义,为父已奏请陛下彻查,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你且可安心了。 ——澄心堂仿纸,是你父亲诱哄的我父亲,纵火烧山,也是你父亲说与的我父亲。 ——陛下雄才伟略,自即位以来,爱民惜才;如今正当盛年,便出现了党争,真是叫人心寒!这群人,难道忘了陛下的赏识,忘了陛下的恩德吗?竟谋划起储君之位,急着投靠新主,好立从龙之功,以加官进爵。 ——我父亲被降罪流放之时,他都没有想着要供出你父亲,直到锒铛入狱,我将你父亲的话说与他,他才知道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通敌叛国,那可是死罪,我儿怎会与你盛家再沾染半分关系? ——可是,那时圣旨尚且还只是流放,你父亲却一早知道了我们家会是死罪,你敢说,你父亲不是早有预谋! ——大殿下为嫡为长,储君之位是名正言顺;可,为君者,更重要的是贤德,所谓,‘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是以,为臣者,文死谏,武死战,是为忠;而非盲从于君。若无德无能,嫡长便是其次。 ——君臣之间,看起来,臣是君手中的剑,实则却是敲打君的鞭;唯有奸佞之辈,舌灿莲花,以悦君心,而罔顾家国百姓。 ——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 贺行云忽地一口腥咸,“哇!”一声大口大口喷出了鲜血,迅速浸透了案上所有纸张。 他串联起来了,他全都串联起来了。 父亲说,纵火之事,是有人蓄意陷害大皇子于不仁不义。 之后,‘不仁不义’这个罪名就扣在了盛家头上。 父亲说,他已经奏请陛下彻查,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 不日后盛家便锒铛入狱。 彼时父亲与他讲什么忠奸,其实根本不是在教导他,而是洗脑于他,让他在盛家出事后顺着去想,去认为,盛家是出于党争,为立从龙之功,以加官进爵,所以站队陷害大皇子。 父亲所谓的叫他清明坦荡,不过是绑架于他,好让他憎恶盛家不忠、不臣、不仁、不义,视之为奸佞。 可是父亲就真的‘忠’吗? 他既说大皇子为嫡为长,储君之位名正言顺,又以智宣子的故事为例,说若无德无能嫡长便是其次。后,又与他叮嘱,忠臣是敲打君的鞭。 前前后后不过铺垫一个意思:大皇子无德无能,不宜为储君。 所以,说什么盛家党争,其实真正在党争、真正想拉大皇子下马的人是父亲! 他先是引导盛侯爷去对大皇子说烧山之策,大皇子上钩后民情激愤,也正意味着大皇子无德;之后奏请皇帝彻查,既能让大皇子为此以绝继位之可能,又能在查下来时有人能为烧山之策顶罪。 何其缜密! 所以澄心堂纸一事也可以顺着推测出来前后因果。 陛下以复原的澄心堂纸专用于与细作联系,父亲知道盛侯爷痴爱字画,对纸张追求极高,所以故意诱哄其去仿造。 那么,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密纸只知不可流通的情况下,父亲又是如何得知? 只有一个可能,父亲插手了细作。 最后陛下为盛家定的罪是当年观山一战的通敌叛国。 当年结案时一切罪过都归于细作叛变,传递了假消息,但如果消息最开始不是假的,而是被替换了呢? 被人用真假难辨的澄心堂仿纸,传给了林将军,林将军不识,故而中计。 “噗!” 贺行云又是一口血喷洒而出,艰难的大口喘息,四肢百骸俱生出凉意,毛骨悚然。 顺着这个答案继续去解;许姨娘来自南山,是父亲为云渡城运送物资时,在南山被劫,路上就救了许姨娘。 若父亲当真通敌叛国,插手细作,更换消息,设计害死林将军,那么南山时物资被劫就也不过是一出戏,目的是…拖死云渡城的援军。 许姨娘,许姨娘。她在这当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被父亲殴打十多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一拼过命的是为了那把钥匙。 夫子也为了那把钥匙。 虽然他不知道钥匙后面是什么,可有一件事已经渐渐明朗,夫子同当年观山这一整件事里有关。 她是谁?她到底… “贺行云!” 陈清和拎着食盒来送饭,便见那桌案上一滩鲜血,急慌慌的闯进来,对外大喊:“郎中!快请郎中!” 贺行云身子摇摇欲坠,被她搂靠在怀中,锦帕不停擦拭着他的嘴角,却拦不住血一口又一口的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见好了吗!” 她的手在颤,满脸无措。 贺行云眼前有些恍惚,他想抬起手来握住她,可是又没有力气,只能气若游丝到愈发迷离。 是不是,我死了,才能叫你真正如愿。 他如此想着,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第44章 病重 贺行云急火攻心,这一次竟有了病入膏肓之相。 郎中的手哆哆嗦嗦从他腕上离开,便扑通跪地朝贺韫磕了下去,悲呼:“相爷!公子…公子…” “他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贺韫罕见的也有了丝慌乱,隐隐预料到了郎中后面的话。 “公子之情况,我的医术实在…无能为力啊!” 他不敢抬头看贺韫,心中暗叹倒霉,怎么就被相府抓来走了这一遭,只怕人要真的咽了气自己也得跟着咽气。 贺韫闻言霎时暴怒,一脚狠厉地踹上了郎中的脊背。 “你说什么?!” 他原以为,贺行云不过会是大悲一场,可逝者已矣,又还能怎样?却想不到盛长明的死会连带着贺行云一同压垮。 倘若一早知道… 贺韫掌心缓缓收紧,牙齿止不住颤栗,一度游走在失态的边缘。 倘若一早知道,他也不得不这么做。 盛家是必死的棋子,而此局,甚至不是他能左右。 “父亲…” 贺行云气若游丝,强撑着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却是为了阻拦贺韫殴打无辜的郎中。 “别打…别打他,让,让他走吧。” 他将胳膊从锦被中抽出来,想挥一挥,却只能落个拍打的动作,对那郎中喑哑着嗓子赶道:“走!” 郎中明白了贺行云的意思,连自己的药箱也不顾了,拔腿就连滚带爬的逃命去。 贺行云这才舒缓了一口气。 彻骨的冷像要将身上的血液全部带走,他喉头微动,半晌,缓缓地一顿一顿道:“我知道,父亲并不爱我,就像,娶母亲只是为了她母家的权势。” “我这一生里,所求的,少有得到。我想求您爱我,求您爱母亲,求一家和美,这些,终究是痴念。所以您不明白,对我而言,所能拥有的,有多珍贵。” 他艰难的说着,这是自盛家诛九族后,他第一次与贺韫说话。 “长明。”毫无血色的唇瓣不停颤抖,再一次唤出这个名字,似一切就在昨日,又恍若隔世。“于我而言,不仅仅是朋友,他,更是手足。” “在那些您看不见我的日子里,在那些母亲怯懦不敢反抗,无人胆敢照拂我的日子里,还有,那些,没有人支持,只会责骂我玩物丧志,责骂我没有出息的日子里,是长明,长明陪在我的身边,他照顾我,探望我,支持我…” 贺行云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得不停顿下来努力汲取空气,可越说,他的心他的胃就越抽痛,似有一把刀,在里面旋转。 相夫人泣不成声。 这些话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如今才知他藏了多少的心事。 贺行云一点一点侧过头,目光望着屋内的一角——那是盛长明来探望他时所坐的位置,他还记得,那天他扛了一头巨鹿。 想起盛长明那副得意样子,他就总觉得他还在;大概一会儿就会来找自己去听戏。 怀念之中语气变得轻快,似乎减缓了一丝身上的病痛:“长明看得到我做出来的东西,愿意同我一起去翻看工巧之书,说,日后要与我一起,帮我把这些工巧,推向给更多更多人,让更多更多人,都能看到我的成就。”说着,他笑了一下。 可这一笑伴随而来却是更加锥心的剜肉剔骨之痛,他又开始咳嗽,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将枕巾打湿,鼻翼一张一翕尽是痛苦。 陈清和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手里的帕子已更换了无数次,却没有劝他不要再说。 如若说出来会好受,又或者真的命数将至,那么这些话就应该说出来。 但,她更希望他不要出事。 贺行云挣扎许久,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些,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问道:“我为何喜欢工巧,父亲可知道?” 贺韫张了张口。他知道以他说出来的话,非得叫他今日便咽了气不可,于是什么都没说。 贺行云便自问自答说:“是因为在那些细碎又漫长的日子里,我以此相寄,可以打发时光,可以让自己忘记苦痛,以忽略掉父亲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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