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韫生于官吏人家,所以有着这般心思手段;而她一平民妇人,不仅开别人的棺椁,还敢把官银往人家夫君尸体里塞!事后立即带着女儿逃命,并能想出装疯的法子来掣肘贺韫;若贺韫想找到那笔官银,就必须通过她这张嘴,可若想她还能说话,那就得让她活着;只要她忍住屈辱与折磨,她与女儿就都能活下来。 她靠这个法子,即便被贺韫切了三根手指,半张脸烫进油锅,仍不开口,生是掣肘了贺韫整整十八年。 许姨娘亦能坚持着,在相府挨了十八年的打,受了十八年折磨,母女俩仍死死地守着秘密。他听来都有些佩服。 也难怪后来贺韫会没了法子,居然要靠强迫许姨娘有孕,再生个孩子出来做要挟。又倘若他没有长着肖似父亲的脸,以许夫人的警戒心恐怕还问不出来。 好在她既聪明便想得明白,此生若还有重见天日好好活下去的那一天,就只能将一切希望寄托于他。 被贺韫害死的林将军一家,一旦得知真相,势必会报仇雪恨,而那官银便派上了用场。 这是唯一的机会。 如此想着,他随即又道:“一去一回大抵是十五天,我亦怕夜长梦多,会徒生变故,故而一切能进行的越快越好,你要尽可能在二十天内就将许姨娘带出来。” “我明白了。”陈清和应下。 她颤了一下眼睫,半个月,那正好是贺行云春考… 若一切皆能顺利,贺家便活不过三月。 “清和。” 晏寂清手上加重了分力道。 她抬眼望向他,在他眼神中看出了警告。 “心软是大忌。” 一个合格的执棋人,不该被棋子左右;一个合格的细作,亦不该为敌人不忍。 只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他与她,终究是犯了忌。 “我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 陈清和掌心之中沁出一抹血痕。
第47章 风筝 陈清和满怀心事的回到摊子,看着贺行云手里捧着的梅子汤,恍惚想起,那时同他去铜锣巷子她也是这般骗他。 五芳斋的人群已经散开,喧闹散去,贺行云却突然意识到,父亲最爱吃话梅,十几年来总是要人去五芳斋买。 今日闹剧,是否为故意。 怀王此来,是为了寻什么? 她去与怀王说了什么? 若这一切当真围绕着观山那一战之事,父亲他… 贺行云握着拳挡在嘴边,猛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佝偻起身体。 陈清和快步上前,抚了抚他后背。 少年苍白的脸颊上,那一双眼睛是唯一的血色,生是咳得溢出泪来。 ——所以,就连父亲喜爱吃话梅也是假的。 怪不得,怪不得儿时他捧着一包梅子去讨父亲欢心,父亲一口没吃,转脸给了姨娘。 彼时他以为父亲是不喜欢他,却原来,他和梅子,都不得父亲喜欢。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没,没事…” 他强撑着抓握住她的手腕,将头抵在了她的臂弯,颤抖的身子为寻求一个倚靠而贴上前,呼吸急促。 “我们回去吧,我不想逛了。” 他低喃着,头晕目眩。 夫子的接近是早有预谋,父亲的忠君爱国是野心勃勃;夫子的挺身维护是为了接近父亲,父亲的谆谆教导是为了洗脑欺骗;他所了解到的‘陈清和’是一个虚假的构造,他所了解的父亲也仅仅停留在表面。 他不怪全是假的,可到底还剩什么是真的? 所以他这些年都活在虚假之中,他为国为民所燃起的信仰父亲却要将其摧毁践踏,他为朝堂风云对父亲生出敬意,结果父亲才是那个阴险诡谲搅弄风云之人。 那什么是真的? 真的就仅仅只是他身上流着的贺家血脉,而不得不被困在这死局里面不得逃脱吗? “我想回去…听夫子讲课。” “要春考了…还有书没有温…到时候会让夫子失望的…” “上次讲的那一卷…我还不大明白…” 他嘴巴里不停地念念,已不知是在说与她,还是在自言自语。陈清和将神思恍惚的贺行云搀扶上马车,一想到三月,就盼望这条回府的路能长些再长些,她便还能再多陪他一程。 就…再多一程。 贺行云的病反反复复,郎中说是因为郁结于心。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盛家的事,因为盛长明的死,他才走不出来;可谁也想不到会将他逼到了如此境地。 贺行云没有提,没有说,将他逼至如此的又何止因为盛家。 是他的父亲,是这座府邸,是京城,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是他一心期盼过的人,也曾渴望得到哪怕半分亲情。 甚至,他不仅没有得到,就连接触到的,也都是假的。 短短未足十八年,十七年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扬起了对未来的期待,想要一展抱负,想要得见一个太平盛世,一切便跌得粉碎。 他尚且如此痛苦,盛长明又该是何等绝望? 他马上就要定亲,今年便将加冠,就要步入仕途,就要成婚。 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迎来自己人生最好的一年。 然而他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同他做了兄弟,便遭此灾祸。 这次一倒,贺行云虚弱的只能坐在椅上。 他没有力气,走不动,起不来。 可外面的春光是那样好,照耀着大地一片盎然。他讨厌这座囚笼一样的府邸,想像蝴蝶、像鸟儿一样,长出翅膀,便能逃离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但他没有翅膀,他的羽翼在长出来的那一刻就已被折断。 陈清和想逗他开心,想看一看他笑,哪怕是最后的这半个月,别让他那么苦。 于是她去亲手糊了纸风筝,是只燕子,她还在上面提了字:‘明灯三千,愿与小公子,长似今年。’ 这一次她的愿望里总算有了他。 贺行云坐在檐下,一身玄色的袍子,松松垮垮。 她将风筝乘风高飞,扯着麻线朝他跑来,想将这满怀春色都捧给他。 “好看吗?我亲手做的风筝!” “好看。”他微微扬起唇角,望着风筝上的字,怔怔出神。 是曾经如梦盼望着想得到的,如今得到,却并不是想象中的滋味。 “送你的。”陈清和笑着将绳子递到他的手中。 他攥着麻绳,在风吹之下,风筝与手两相制衡,像想随风而逃,却被绳子拴着,不得远行。 风继续吹,所吹向的,是它不断挣扎也想要追随的方向。 就像… “儿时喜欢,牵着线,自己去哪儿便能将风筝带到哪儿;如今再看,她明明可以乘风远去,偏却被这麻线捆绑,多无奈。”贺行云自嘲地笑了一下,话中另有所指,不过借物喻人。 说着,将手缓缓松开,看着缠绕在掌心的麻绳一圈一圈转动,那风筝便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终化作天空上远远地一个点,再看不见。 陈清和亦望着那远去不见的风筝,一阵长风拂过,吹起她的衣角,她的衣袖,她的发丝,就好像变成了那只风筝。 她短暂的为他停留,却终将远行。 或许他是有机会,有办法,试着就用麻绳拴住她,哪怕两相不快,哪怕彼此受限;可他不愿做放风筝的人。 他被她教的太好,太有道义,太有仁心,太像太像她。 “我记得,曾答应教你工巧。” 陈清和动作缓缓,她闭上眼睛,忍耐着情绪翻涌,再睁开,泛着一丝水光望向他。 “嗯。”贺行云反倒成了最平静的那个,他问:“夫子终于肯教我了吗?等春考完,教我竹鹊吧。” “好。”陈清和嘴角的笑意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疲惫不堪。 “我去叫冬庆买些木板竹板来。”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又顿住脚,细细叮嘱:“如今虽然已入春,可还是寒凉的,我给你去绣件护膝,你带着去。贡院不比府里,亏得你是春考,不然冬考四面漏风漏雨,非得将手给冻僵了。” “哪儿就有这么弱不禁风了,我也算…曾能一箭十环。” 他顿了一下。 以他如今这身子,莫说一箭十环,便是能不能将弓拉开都另说。 “是我不争气,若我早些争气,也不必等到春考了。”他说着。 “你学得快,很聪明。”陈清和抬起手,轻轻地,久违地,落在了他脑袋上,如曾经那般揉了揉。 他细软的头发就像小狗的绒毛,以往,就像只小狗那样跟在自己身边,夫子长夫子短的;如今却有些恍若隔世。 “会有个好结果的。” “…” 护膝她裁了张羊皮,虽说牛皮会更耐穿些,但羊皮柔软细腻,穿着会更舒服。 她一针一线绣着,听到窗外春雨淅淅沥沥,月亮也藏了起来;也不知是定不下心神,还是烛火晃的,竟扎破了手指。 “嘶…” 豆粒大的血珠从指尖渗了出来,在那羊皮上晕染开,仿若朱砂。 她虽会文会武,甚至是偷东西,可独独没做过这细致的针线活,原先衣裳若是穿破烂了,也不过随便缝两下。 瞧人家做的总要绣点什么上去,她想到他曾说京中纹样喜欢牡丹或梅兰竹菊,于是试着绣枝小巧的竹纹。可是拆拆缝缝,缝缝拆拆,她绣工实在差得厉害,把那一小块布都要拆烂了。最终出来自是歪歪扭扭,不堪看。 一夜过去,蜡烛都被融了干净,只剩最后那一点蜡油。 她腰也酸痛脖子也难受,便仰着脖子望着窗外,从一片昏暗到泛起了鱼肚白,太阳一点一点升腾起来,一拢金光照耀大地,鸟儿如旧啼鸣。 想,这个时候,晏寂清走到哪了?大概快抵达南山了吧。 那笔他们心心念念想找到的官银,如今终于抢在贺韫之前探到了下落,十七年多的痛苦,会终结在十八年初,终于就要得以解脱。 从前千盼万盼,真的盼到眼前时又开始觉得恍惚,自己竟然真的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捱到了今天。 这一生她有十七年都是在为了报仇而活,报仇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那一口气,在不撑的时候吊着她,让她一次又一次熬过来,挺下来。 那,事情结束以后呢? 这真是曾经不敢想的,如今也可盼一盼了。 淮安,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回那个小宅子里,与婆婆一起用饭,喂一群猫猫狗狗,吃婆婆做的年糕。 那…他呢? 婆婆会不会问起:“上次同你来的少年高中了吗?”“他过得好不好呀?”“下次带他一起来玩吧。” 她该怎么回答? 那时的贺家不复存在,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就像盛家那般,会血流成河,会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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