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他嗤笑一声,平静的语气一字一句声声泣血:“十七年来,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 “我本不该今时今日才明白,偏偏不死心,非要等到这么一天。”他继而说着:“您,能为权势,凌驾、踩于所有感情之上,儿佩服。” 随之,手指紧紧攥着床单,眼底是红红一片,运起了全身力气对贺韫发了疯的嘶吼:“但那是我为数不多的所拥有的珍宝!您不肯施舍我半分,却连这,我为数不多的所在乎的、在乎我的,也要毁掉!为什么!你让我这一生,所在乎的,所喜爱的,所有的所有我都不能去触碰,因为对他们而言,唯有我死,才能偿还其万一!为什么!” 他怒喝着。半撑起了身子似乎想扑向贺韫,忽地是一口血,随后重重跌在床上,唯胸口起起伏伏。 贺韫平日里对他张口即能骂,伸手便能打,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言。 相夫人哭的几近于断气,她倒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说:“儿啊,儿啊,是母亲对不起你!是母亲懦弱无能!我就该一早带着你离开…我该带你离开……” 她再也不畏惧贺韫,转而对他吼道:“若,我儿有三长两短,我必随之而去,可你也别想活着!我要你为我儿偿命!我一定要你为我儿偿命!” “母亲…”贺行云望向第一次为了他敢于对抗父亲的女人,他曾盼望过千次万次,他也想被母亲不顾一切的保护,但他更想她过得好,过得安稳、如意。 “你得…好好活着。” 他已嘶哑,颤颤巍巍撩开她被泪水糊在脸上的发丝。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这四四方方的宅院,会吃人,它磨灭女子的意志,于无尽眼前的鸡零狗碎中人便如同行尸走肉。” “可是,这天下有很大很大,三国之中,东裕便有八百城池,世间有千千万万种活法,工、商、农、学、兵;若,女子能走出后宅困苦,能一览万里山河,便心怀广阔,再不拘泥于那些鸡零狗碎。” “儿,希望您…也能,潇洒天地间。做自由自在的花儿,鸟儿…” “…” 他嘴巴还在动,力气却全部耗尽,再发不出一丝声来。 陈清和看着大变了模样与性情的少年,恍惚想起最开始,他顽劣地威胁:“可若丞相府一声令下,怕是京中无一书院敢收用夫子。” 他从一个小纨绔,到不知疾苦的小公子,一点一点,听从她的教导,与她历经生死,从只想做公输子,变得去主动承担起身上的责任,也想庇护百姓,推动太平盛世。 成长的代价是什么?是人逐渐失去自己原本的样子,是不断地失去,不停受伤,从快乐到痛苦,又从痛苦到麻木,磨出一颗满是疮痍的心,方留下那根骨。 一个人啊,往往越缺什么,就越守着什么,而越想留,也就越留不住。 “小公子。” 在一片悲戚声中,她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像一条涓涓细流,滋润过他干裂的心田。 贺行云寻光望去,便见她缓缓矮下身来,细细为他掖着被角。 她问:“你应诺过我的,还作数吗?” 贺行云脑袋病得有些钝了,努力回想着,她主动道:“祠堂里,你答应我,春考要让相爷刮目相看,你说想看淮安的新年,说等春考结束再陪我回去。” “婆婆她做了年糕,说留着等我们回去。她也是很喜欢你的,你还记得吗,她说,你一看就是个端正孩子。” “她啊,这一生都埋在了那场天灾里,夫君、子女,全都没了,所以格外喜欢孩子。” 她絮絮叨叨着,没有一丝哀恸的模样,好像他还好好的,两个人就对坐在书案前。 贺行云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面上有了一丝回光。 “我带你去,我带你回淮安。” “好。” 他嘴角撑起一丝微弱的笑意,眸子里闪烁着期许。 于是一碗药终于喂了下去,日头西沉,他昏昏沉沉睡下。 日复一日,虽人还是缠绵病榻,却好在药起了作用,不再大口大口呕血。 陈清和有时候会短暂的忘记他们还隔着血海深仇,那张脸她竟恨不起来,只想见他还如旧跟在她后面,犯犯单纯的傻气也没关系。 从前她要他认清世道,认清现实,要他承担责任,要他将喜爱放于其次,现下倒是觉得,他那没心没肺,至纯至善到让人有些恼火的模样,更叫她心安。 因为那样的他,是活着的。 如今算什么呢?吊着一口气,为她,为相夫人心中那一点不愿意罢了。 终究,他学会了明白了她所教所导,终究,他历这一遭,便再也回不去从前。 形势比人强,人再不愿走,也要走。 被推着,被迫着,被毫无选择、没有余地、不得不向前。 所有人都裹挟在宿命里。
第45章 不忍 二月草长莺飞,冰雪已全化作了檐下水。 少年一袭薄薄的单衣,再也没穿过他爱的白色。 每每看到那白色的锦衣华袍,他总是会不停想起盛家被诛九族的那一天,鲜血是怎么一点一点在衣角沁染开来。 混着的,是他十多年兄弟的血,是无辜稚子、孱弱老人、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们的血。 他再不敢穿了。 像他这般人,又怎配得起一片洁白。 “怎么不披上披风?” 陈清和走了进来,熟稔的在椅子上抱起披风为他搭在肩头。 她低着眉眼为他仔细系好了一个结,身上再没有鹅梨的味道,只是淡淡皂荚香,好像这才是原本的她。 贺行云眼睫颤了颤,凝望着那张白皙的脸,想起婆婆说‘我们囡囡真是越长越漂亮,记得小时候总在外面跑,晒得小脸黢黑,跟她父亲很像的,就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大;如今倒越发白嫩,一看就是我们水乡的小姑娘了。’ 他心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可他没有戳破。 只是,他还是想接近她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她留给他的真实实在太少,少到他找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他与她真的如此岁月静好过。 仿佛一切都暗带着一股膻腐的腥风。 “夫子,可有小字吗?”他问。 陈清和指尖一顿,抬眼间,见少年眼睛不复奕奕,泛红的眼尾那样易碎,整个人都好像随时会随风消散。 她唇瓣翕动,到嘴边的‘没有’到底是咽了回去。 “姲姲。” 时隔十九年,她再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母亲说,是生活安定的意思。” 陈清和缓缓收紧双手,她明白当这两个字再次示于人前,便意味着多一层风险;可到底是怎么了呢,她竟因为眼前的少年,一点一点再狠不下心来。 “是个好名字。姲姲。”他呢喃着低唤。 终于,他得到的,也有那么一点真实了吧… “窗口风大,别站这儿了。”她扶着他,想叫他回床边坐下。 贺行云缓慢摇了摇头,望向庭院中抽出的嫩芽,满目草绿色,生机勃勃。 他流露出了怀念与向往,想起曾经和盛长明爬树掏鸟,窝在上面拿弹弓弹不喜欢的小公子,然后被人家兄长拿着棍子满街赶。 那时他还不是丞相之子,可他却远比作为丞相之子更快乐。 “你看,是春天。” “是啊。”陈清和顺着望去,想到下个月就是春考。 他突然说道:“我以前站在院子里,从来没觉得院墙是这样高。” “现在才发觉,那红砖绿瓦,真的好高好高,高到我眼前的天就只有这么一小块。我好像翻不出去,逃不掉,离不开,注定被困在一座孤城,将宿命轮转。” 就像一个金打的囚笼,外面的人看着艳羡不已,口口声声说真是福气,而里面的人身不由己,爱恨嗔痴,都有罪。 他探出手来,好像想感知一下春天的温度,却只触碰到了冷硬的窗棂,于是只得落寞的将手收回。 许久都没再见过他发于心底的笑了。 陈清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眸,压抑住心头的许许多多情绪,再睁眼时又扬起了唇角,仿佛一切如常。 ——如果她不如常,只怕这日子是半点生的气息也无。 贺行云语调平缓,不喜不悲,衣袍拢在身上宽大了许多圈,倒像是偷了别人的衣裳。 “还记得那天我们去听的《梁祝》吗?他们最后化作了蝴蝶。我不知人是否真的还会有来生,但,若有,我希望我也能长出那么一双翅膀,随便是什么都好,只是最好离北边远些,这北方啊,太冷了,冬天太长,长到有的人等不到春夏。” 他说着,转而看向她,道:“我想出去走走,夫子,你带我出去走走吧。” “好,我去给你灌个汤婆子。” 陈清和应下,如今对他罕有说教,倒是无有不依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坐上马车,冬庆难过的一声:“驾!” 马儿缓缓行驶起来。 他撩开车帘,街景便在眼前逐渐向后退去。熟悉的长街、斗蛐蛐的斗场、木料铺子、戏楼… 好像下一刻就会跑出来那道熟悉的身影,对他唤上一声:“行云!” 他定是又被哪家的女郎勾了魂,散财童子般恨不得把裤衩都送给人家,然后与他振振有词说,这叫怜香惜玉。 心上碎裂开的那道伤还未愈合,就再一次被撕开,那是后知后觉的席卷,更痛、更无助。 陪伴在身边十几年,盛长明的存在早已成了习惯,就像用右手执笔执筷,换只便会不知所措。 他目光里转瞬而过那间茶楼,一股腥咸再次从喉间翻涌,但这一次,他死死攥着手掌,生生咽了下去。 “没事吧,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陈清和抬手抚过他的后背,为他一下一下的顺气,只以为他是又想咳嗽。 “是不是穿的太少了?冷吗?我把炉子生起来吧。” “没事。” 他握住她的手腕,传来阵阵冰凉。 她明明记得,他的手,以前都是温热的。 马车缓慢而平稳的到了城门。贺行云说想纵览一下这京中繁华,所以带着她一同来登城楼。 官兵们见是丞相子,没有阻拦。 是第一次,同行时不是他跟着她,是她随在他的后面,一步一步搀着他。 风将写着‘东’字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树影婆娑,拂过他的袍袖。 贺行云站在城楼上向千万家炊烟遥望,忽然张开了双臂,与迎面的春风相拥,就好像自己长出了翅膀。 他连着转了几个圈,感受着风拂过他露出的每一寸肌肤,感受着哪怕仅有片刻的自由。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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