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许姨娘那边,也快成了。” 陈清和努力平复下沸腾的心情,尚未忘记正事。 “贺小公子春考完,三日内,我会借试飞竹鹊先将媛儿藏在马车之中,到时候还要靠殿下安排,在路上想办法将媛儿带走。再到晚时,许姨娘就会穿上我的衣裳,带着幂篱出府,殿下接应便是。” 晏寂清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千千万万句话来回翻涌,但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好。”他应道;又郑重的说:“清和,尽快撤出来。” 就差最后的两步。 他们已经按捺了这么多年,如今朝日已经很近很近,断掉过去的锁链就尽在眼前。 只待晦暗退去,她不必再隐姓埋名,不必再扮演别人的身份,他就可和她共赴一场光明。 “嗯。” 陈清和望着他,压在心口的石头总算有了松快的迹象。 … 贺行云出考场的那天是个极好的艳阳天。 他走出贡院,望着辽阔的天空,看着拥堵在街上那千千百百学子;这京城如此压抑,可还是有数不胜数的人,拼尽一生的想挤进来。 或为了心中的抱负,或为了接近权利的中心,又或为了挣得对于他们而言,人生唯一一条,可以改变命运的道路。 他心中不禁寥落。 曾经他也短暂的拥有了一下抱负,但才刚刚拥有,就被跌了个粉碎。 这样好的阳光,这样多的人,千千万万条命运的交织,不知未来又会如何千丝万缕。 但,那都与他不会再有关系。 “小公子。” 陈清和于人群中寻找到了他。 快步迎上去,就往他手里塞了个汤婆子。 “快上马车歇着。这三天一定在贡院里吃不下睡不着的,你眼底下都青了。” 相夫人随之快步过来,拉过他的手,搓了又搓:“儿,你怎么又瘦了一圈!这手都是冰凉的。好在陈夫子心细,特灌了个汤婆子。” 贺行云看着被母亲拉着的手,和拿着汤婆子的手,有种要分成两半来才能同时应对起这关怀的感觉。 哭笑不得道:“母亲和夫子也太夸张了些,我不过进去三天,倒好像去了三年一般,怎么会瘦的那么快呢。”贺行云笑着,顿了顿,又问:“父亲近来如何?” 这是近来他第一次再提起‘父亲’二字。相夫人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她实在是不愿意再见到那个男人;如今想来,在这府中白白蹉跎,当真是半点都不值得。 她的母家也是个糊涂的。一味绑着她,要她死也得死在相府里,抓紧了相府的权势,才好提携一二家里;可是,她既然不得贺韫的心,贺韫又怎能会去提携她的家人? 贺韫这般精明的人,不会做无利于他的事。 只怕心里早早计划着要怎么甩掉他们家,再换一门亲了。 “老样子罢了。”她简短带过,语气中满是对这个人的厌恶。 她一想到自己也曾争风吃醋过,便感到无比的恶心,想搜肠刮肚的吐个干净。 贺行云没有说话。 他问起父亲也并非是要玩父子和解的戏码,不过是想知道,父亲又有没有什么新的动作。 但以母亲的反应来看,她对这人厌恶至了极致,从来没思考过这些东西,所以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一行人回了府去。 相夫人命小厨房摆了一桌子的饭菜,如同做宴一般的架势。贺行云觉得有些铺张,左右只有三个人一起吃,这么多根本吃不完,最后多半也都倒进了泔水桶。 道:“母亲,您不必摆这么多的。我们一家子吃饭,简单就好。” 他想起那些吃不上饭的难民,便痛心这些剩饭最后的去处。 相夫人一摆手,道:“哎!怎么会多呢!我儿子这么争气,就该大摆宴席的!把他们都请来,贺一贺!” 正说着,想起盛家,她察觉自己失言,忙止住了话茬,急忙调转了话头:“好了,吃饭,咱们吃饭。你若不喜欢,以后我们就简单些吃。” “多谢母亲。”贺行云笑了一下,好像并没有被勾起伤怀。 可陈清和却看到,他低垂下的头,喉间哽动,手指克制而压抑的颤栗。 她有意帮相夫人转回氛围,开口道:“夫人高兴,允准了我以后可以教小公子工巧了呢,还从外面挑了好些本工巧的书,我瞧着都是很不错的,你一定喜欢。” 相夫人会意,连忙点头:“是啊,母亲想过了,工巧没什么不好的,于生活亦能创造许多便利。你既已春考完了,母亲不再拦你这些,想学什么,便学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贺行云不是不知母亲与夫子如今对他为何处处小心,不过是怕他的身子又因郁结呕出一口血来;于是低低应着,又为叫她二人宽心些,一直撑着笑意。 曾几何时,他也是隔三差五揭片瓦,三天两头挨顿打的,倒真的恍若隔世了。 饭后,两人静坐在桌案前,就好像回到那个静谧的午后,她与他讲着策论,讲着世道,讲着女子的命运与不易。 阳光倾照下来,她在光里。 两人就这般削弄着竹子与木材,先做了个雏形。 因着那时晏寂清已教过她一次,这次的进度远比开始时要快。 直至天昏暗下来,丫鬟点了烛,她将头抬起,少年竟已如一粒灯瘦。 他沉默的厉害,而陈清和心思一晃,手上便是一痛。 ——她居然,连这最后满足少年做竹鹊的愿望,都在利用。 “夫子,小心。” 贺行云看到低落的血珠,他蹙了眉头,熟稔至极的去翻找麻布与伤药。 冰凉的药膏覆盖住伤口,被压紧,绷住了手指。 “剩下的,夫子说,我来做吧。”他声音低哑。 陈清和心中百感,张了张口,也不过一个“好。”字。 三日后,竹鹊已然做好。 陈清和招呼了几个下人,吩咐说:“这竹鹊是要飞的,怕有磕了碰了的损毁,需处处小心,不宜挪动来挪动去的颠簸;你们去将拉货的马车停到院子里,再将竹鹊绑上去。如此,明儿便可以直接拉着车出去了,也对竹鹊少些折腾。” “是。” 下人们未曾多想,也当做合乎情理,那竹鹊他们想都不敢想,更害怕出了事自己要倒霉,便小心翼翼照做,将竹鹊结结实实捆住停在了院子里。 夜里,许姨娘趁下人们换班,抱着媛儿按照陈清和所说的路线躲躲藏藏绕过了侍卫。 陈清和长期纵容下人,已然将他们养成了懒散性子,只待收拾过碗筷便各个窝去房里,睡觉的睡觉,闲话的闲话。 两人合力松了竹鹊将媛儿藏在下面,好在她如今不会哭闹,倒是让事情好办许多。 “夫子…”许姨娘泪水涟涟,握着陈清和的手:“后面的事,便都拜托夫子了。夫子恩德,我真不知如何谢夫子才好。” “姨娘不必想那么多,只需记着,出了这个府门,往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陈清和用帕子为她擦拭着面颊,算着时间,道:“不可耽误了,姨娘还记得我说过的第二次换班吗?” “记得。”许姨娘忍下泪意,点了点头。 陈清和拍了拍她的手背,又紧紧握了握,道:“去吧。待明天的晚上,这些年的折磨,就都结束了。” “嗯!” 许姨娘抬起衣袖来狠狠抹了一把泪痕,最后看了一眼媛儿藏身的马车,转身速速离去。 陈清和心中亦不平静。 明天,不仅仅是对许姨娘母女而言折磨的结束,更是对她,对晏寂清而言,折磨的结束。 待过了明天,她便可从相府抽身,只待将人证物证带去御前。 她再也不必东躲西藏,不必隐姓埋名,不必让忠心耿耿的父亲母亲继续担着那通敌叛国的罪名,她可以找回自己的名姓,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阳光之下,再也不是该死之人。 结束,马上就要结束了。 陈清和深吸一口气,盼望着。
第50章 许姨娘离府 一夜辗转反侧。 本该欢喜的,可当真到这一天时,她的脚步反而愈发的沉重。 贺行云却是难得的高兴,他说,看着竹鹊,就想起和她刚认识时。 甚至有些喋喋不休,就好像要将一生的话都在今天说尽。 “那时在戏楼前,夫子一身水红色,叫长明都看呆了。我虽做不屑,可也在想,东裕女子少有着如此艳丽,多喜温婉柔顺之风,夫子真是我见过的,穿水红色最好看的女子。” “后来一点点发现,夫子不仅容姿昳丽,还工巧惊人,可一箭十环,又对世事通透,行事果决;倒是我浅薄。” “我曾说夫子闻名靠得是脸,如今,想要向夫子道歉。” “我并未与你计较这些,你…”陈清和张了张口,想说他是她最好的学生,可话还没来得及,一匹发了狂的马儿直冲他们的马车而来。 马匹上的人死死拽着缰绳,半个身子都要被甩下,他却控制不住马,只能高声呼喊:“让开!都让开!” 冬庆急调马头车厢被甩得向□□倒,后面运着竹鹊的车马更是避之不及。 “小心——” 那人喊破了嗓子,行人吓得四散逃窜。 贺行云下意识一把拽过陈清和,侧身将她护于自己身下。 在那一瞬里,就如同在丰城遇到泥石流时一般,他没有半点犹豫,至自己生死于度外只为她平安。 随着车厢翻倒,小木桌、茶壶、暖炉,一并全砸了下来。 那水已烧得滚烫,就这样生生浇砸在他身上。 四处人仰马翻慌乱作一团。 “公子!夫子!”冬庆利索的爬起来,与另一车夫合力抬着马车。 乱哄哄一片中无人觉察,有一道身影从那翻倒的马车中竟抱出了一小女孩儿,速速朝着巷子隐了身影;而便是百姓们无意看到了,也只恍惚以为是那马车砸到了人家的孩子。 陈清和匆忙瞥了一眼小巷,转而扶住贺行云:“有没有伤到?” 赶来的官兵要以长街纵马伤人捕了那人,那人哭着喊自己冤枉。 “我哪儿知道这马会突然发了性!我不是故意纵马伤人的啊!” “那也跟我们走!这一路你损毁的摊子,撞倒的人,都得跟人结算了才行,走!” 官兵们声势浩荡。 贺行云摇摇头:“我无碍。” 可陈清和一探手就摸到了他湿哒哒的后背。 可想那壶水与炉火有多么滚烫,他竟就如此受了。 “前面有贺家的铺子,去换身衣裳就好了。” 贺行云说着,目光望向被摔倒在地上的那架竹鹊,好像注定他不能再拥有一次翅膀。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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