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和一时无言,心知他有多失望,竟是难与他对视。 “没事的,我们还可以再做。”她终只能如此说。 两人来到贺家的布庄。 成衣不比量身做,权贵人家往往更喜欢买料子;但为应急也只得选成衣。 陈清和挑了件看着很适合贺行云的月牙白锦袍,贺行云没有穿,反而拿了款式一样的另一颜色。 “颜色太浅,容易脏,还是选这件吧。” 他选的是身沉的发黑的藏青,确实若染上些什么便没那么容易看出来,只会觉得是弄湿了罢了。 掌柜的不明就里,笑道:“公子又不必下地干活,哪儿会那么容易脏呢?再说脏了换了就是。我看,倒是那件月牙白更衬公子。” 陈清和却是了然,自从盛长明死后,他不仅是不穿白了,渐渐连浅色也不愿穿,大抵总会想起那件事。 便道:“贺小公子颜如冠玉,这身藏青倒是更显大气,就这件吧。” 见二人都这么说掌柜也不再劝,就是觉得奇怪,明明小公子以前只爱穿这种仙逸的颜色。 “既然竹鹊是试飞不得了,我们便去随意走一走,全当散心了吧。” 她计划着,有意朝着有榆树之处走。 榆,与余字同音,被赋予了富贵之意;百姓们为了好意头多处皆有栽种,倒是不难找。 正逢三月,花满枝头,郁郁葱葱。 两人就这样走在林荫道上,看阳光透过叶子,那一地斑驳的痕迹。 “安宁祥和的日子真好。” 贺行云抬起手掌,试图接住倾洒而下的光。 随即似乎被自己这类同水中捞月的动作蠢到,笑了起来。 陈清和望着他在光影中前行,一阵风柔和的刮过耳畔,她感觉到了一丝刺痒。 “小公子。” 她喊住了他,挠了挠已经开始起疹子的面颊,道:“我好像…有些难受。” “别挠!” 贺行云反应过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两人忙慌慌上了马车,朝着最近的回春堂赶。 那老郎中在看到贺行云的那一刻险喘不上气来——多倒霉啊,怎么相府的又来了! 流年不利,真真是流年不利。 他将一方白帕盖至陈清和的手腕,片刻,道“女郎有枯草热,大抵触碰了什么花草。” “花草…” 贺行云回忆着,这一路哪儿有什么花草,也不过是方才在榆树下走了走。 “难道是榆树花?” “榆树花?!”陈清和故作不知。 老郎中转去拿了盒药膏来:“女郎用这个涂抹在脸上便可止痒,想是春日里风中有花粉,刮到了。不过,女郎以前没发生过枯草热吗?” 他随口一问,却是问到了点子上。 贺行云眉心一跳。 但陈清和十分镇定:“我来自淮安,那边少有榆树,故而从没发生过枯草热;也是今日才知,我竟不能接触榆树花” 虽榆树南北皆可活,但到底北方会更合适些,故而反倒满街的榕树。 她一早便想了个周全。 转而又对冬庆说:“我这样子也没法见人了,冬庆,去帮我买顶幂篱来吧。” “哎。”冬庆应下。 贺行云蹲下身子,蘸了药膏为她细细涂抹面颊,心思敏锐,却绝口不言。 若他不知道什么澄心堂,什么烧山,种种都是父亲的蓄意;若他不知道贺家野心勃勃,搅弄风云;若他没见过那把钥匙,不知那把钥匙特殊,他必然想不到这一连串的事都是有意。 可他知道。 从盛长明死后,他便一直在抽丝剥茧,早就想出了其中的种种。 “夫子还逛吗?” 他问。 陈清和睫毛轻轻颤了颤,反问:“小公子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贺行云笑了一下,将药膏扣好,道:“我啊,想去淮安。” “…”陈清和张了张口,话卡在了唇边。 好在他随即便转了话:“夫子若没有什么想去的了,那我也没有了。” 她要唱戏,他便陪她一场;大概,也不会有太久了。 冬庆正好拿着幂篱跑了回来,贺行云接过,为她仔细戴好。 隔着那一层白纱,他再看不清晰她的脸;可他又什么时候看清过? 他这一生,谁也没有看清,只独独一个盛长明罢了。 盛长明至始至终赤诚相待,但他的赤诚又得到了什么? 是被算计,被背叛,是父亲呕血而亡,母亲撞死在侧,妹妹病死怀中,是九族连坐,是血流成河,是后悔,是痛恨。 所以,像贺家这滩泥沼里,他看不清她,是应得的,是活该的。 抱有目的的接近便不会受伤,他竟庆幸,这一切都是她的谋划。 马车摇摇晃晃回了府。 相夫人询问怎得回的这般早,便都知道了陈清和对榆树花有枯草热。 她亦体贴的对陈清和说:“夫子既不适,就快回去好好的歇一歇吧。这段时间夫子为了行云一直辛苦操劳,我都过意不去了。” 随后又吩咐丫鬟们去拿了许多补品来,叮嘱她也要注意身子。 陈清和谢过相夫人,带着那些补品回到院子。 一进屋,她便速速换下今日穿的衣裙和斗笠,将一切都准备好,只待着晚上。 许姨娘借小憩的由头将丫鬟支开,牢记着换班的时间与陈清和碰面,她一路躲一路等,总算是绕到了陈清和的院子。 丫鬟们收拾着碗筷离开,陈清和趁机将许姨娘拉进屋内。 “姨娘快些换上吧。切记不要慌,一旦你慌出马脚,我们两个都会遭殃;只要出了府门,就自会有人接应。” “好,我记住了。” 许姨娘将陈清和递来的衣裙换上,将头发挽成她的模样,戴上了幂篱;好在二人身高相差不多,乍一看并分辨不出,又是夜里,如此看倒是像模像样的。 “去吧。” 陈清和朝许姨娘微微颔首。 她深吸一口气将房门推开,即便再腿软害怕,还是强作镇定,一步一步,背后已浸透冷汗。 眼见着府门越来越近,一路上丫鬟小厮都没有察觉异常,反而喊她‘陈夫子’,给她行礼。 这让许姨娘的心稍稍安下了些,于是鼓起勇气朝府门走去。 她踏上汉白玉砌的台阶,而她多年没能再见到的长街就在眼前。 “陈夫子。” 守门的侍卫突然将她唤住。 许姨娘手一哆嗦,她忙两手交握,死死掐着手上的肉,以强迫自己冷静。 贺行云心中有事,吃不大下饭,于是从前厅里先行与父亲母亲告退。 远远地便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这么晚了,还出去啊。”侍卫笑了一下。 他并没有看出异样。 许姨娘松下一口气,平稳的“嗯。”了一声,又不敢多言,怕被人听出不对。 随即她拎起裙角迈过府门,快步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贺行云袖下双手紧攥,速速朝着陈清和院子而去——他肯定,刚才离开的绝对不是夫子。 除了走路的姿势不像,更重要的是,她刚才拎裙角时露出的手指上根本没有麻布!
第51章 死生不复相见 房门从外面猛然推开。 陈清和心中一悸,以为是许姨娘露出了马脚,她胸口因不安而起伏了两下,但见来人是贺行云,便平缓下来,笑问:“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贺行云没有回答,而是将房门仔细关掩,这才转过身来。 反问道:“夫子这么晚又是为何事出府呢?” “…” 陈清和一怔,他看到了? “夫子。” 贺行云缓缓向前迈了一步,心中翻涌着悲苦,他虽早有预料到这一天,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快。 “我,看到了那枚钥匙。并认得,那枚钥匙,是许姨娘当年拼了命想要抢夺的。” 说着,他又上前一步。 陈清和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防备之色,眼见着她向后退,从发间迅速摸了把簪子紧紧握着,竟然是有要与他生死一决的模样。 贺行云上前的脚步停住,与她隔开了一小段距离,苦笑道:“别怕,我不再靠近了就是。” 红烛矮下一滴热泪,光影摇晃,他终于亲手戳破了这场局,说起一切。 “长明临死前说的话点拨了我。那段日子,我将澄心堂、烧山、钥匙、南山,这些事,一层层的去想,去想,抽丝剥茧的,便想通了。为何最初陛下圣旨尚是流放,父亲就知晓盛家会因澄心堂纸落得死罪?所有人都只知道澄心堂纸是不准流通的,却并不知道那是密纸,还是这件事一出才晓得,我也不例外;那父亲是怎么知道的?思来想去,即便我不想承认,也只有一个原因——他与细作有关。” “剩下的事就不难想了。烧山,是他想嫁祸盛家同时除掉大皇子;而钥匙和南山,我联想到了许姨娘的身世,以及…当年观山一战,是父亲负责的运送物资。” “所以我猜,是他,替换了澄心堂纸,给林将军传了假消息,又在南山演了出戏,以拖死云渡城援军。而之后就一直在计划将仿纸的事嫁祸给没有势力空有爵位的盛家,这样,便只能任由嫁祸而没有力量反抗,是最安全的选择。所以从一开始,父亲与盛家就是蓄意的交好。我,说得对吗?这些夫子应该也查到了吧,所以才来到贺家。” 他笑了一下。 陈清和没有说话,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从没想到识破她有问题的居然不是贺韫,而是这个她一开始甚至没放眼里的纨绔公子。 是她轻视了,贺行云实在是太聪明。观山一战时他还没出生,这些事也不过后来听人讲起,可就仅仅凭借这些,他便能抽丝剥茧的怀疑到自己父亲头上,并且想到了真相。 所以这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难过,他的郁结,并不仅仅是因为盛家;而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父亲通敌叛国,知道了她是细作。 可他居然装作无事的隐忍克制了一个多月,而她毫无觉察! “我原以为,自己能成为庇护一方造福百姓的伞;却没成想,其实自己生来就是罪恶,是吸食百姓血而长大的蛭。” 贺行云还在说着。 “盛家出事前的最后一面是打马球。我以为还会和十几年来一样,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所以,那天没有与他好好道别,再见却是刑场。” 他顿了顿:“可这次我不会了。” “姲姲。”贺行云再一次唤了她的小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是,许姨娘的亲人,是,林家诸多将领兵卒的遗孤,还是…当年那个冤死的细作之女?” 而陈清和已然浑身颤栗,听到他提起她的父母,她再控制不住,红了眼底的嘶吼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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