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半会儿应当无碍,至于旁的,我也无法打包票。”颜青漪对于病情从不遮遮掩掩,提笔将先前写了一半的方子补完,“我需得亲自回青芦取些东西,怕是赶不及在城门落锁前回来。叫人按这个方子煎药服下,应当能暂且稳住病情。” 商陆一听这个“应当”就又急了,也顾不得忌讳,追问道:“那若是稳不住呢?” “那就是命该如此。我就算寸步不离盯着,也做不了更多。”颜青漪扔下笔,“我看你家公子心中还有记挂的事,应当不舍得咽气……” 容锦正想扶着沈裕躺下,听到这颇为不客气的话,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他的反应。 沈裕并未着恼,几无血色的薄唇微动。 容锦见他似是说话都费力,下意识地倾耳凑近了些,冰凉的唇擦过她微微发热的耳垂,沈裕那喑哑的声音随之响起:“叫商陆,护送颜姑娘回去。” “好。”容锦偏过脸,轻声转述了沈裕的意思,也着重强调了“护送”二字。 颜青漪神色一凛,随后无奈道:“我就知道,一旦沾上你们这些人,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想沈裕死的人太多了,若不是这病实在罕见,叫她费了几年光景琢磨,颜青漪决计是离这麻烦能多远就多远。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沈裕身侧的容锦,这才离开。 容锦对颜青漪这话深以为然,可她此时也没得选,非但不能躲远,甚至还得凑近些。 她一早就看出来,沈裕这人有些洁癖。 哪怕已经病成这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却依旧不肯安歇,若不是身体着实不允许,他怕是要叫人烧水沐浴,不过眼下也只能勉强将就。 等到长风用温水为他擦拭过身体,换了新的寝衣,他才终于阖眼。 长风端了残水,提议道:“那就请姑娘在此看顾,我在外边候着,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喊我就是。” 容锦点头应下。 她已有一日多未曾合眼,原本心中有事惦记,倒未曾觉着累,等到诸事暂且告一段落,倒似是忽而被抽干气力,腰酸腿也酸。 她索性如当初守夜那般,在脚踏上坐着,半倚着床榻歇息。 午后的和煦的日光透过菱花窗格照进内室,暖洋洋的,博山炉中燃着的安神香带了些助眠的功效,倦意与困意一并袭来。 不知不觉中,竟伏在床尾睡了过去。 那缕被割断的碎发从耳后散落,在阳光的照射下,倒似是镀了碎金。 沈裕无声无息地睁开眼时,见着的便是容锦沉睡的模样。 纤瘦的身形在床尾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半边脸埋在臂弯中,眼睫长而翘,被斜照的日光拉长了影子,像是收拢着的蝶翼。 也不知是累成了什么样,这样的姿势,也能睡得这般香甜。 他睡不着。 呼吸之间,仿佛都会牵扯到肺腑的旧伤,犹如钝刀子割肉,称得上十足的折磨。 可更叫他难以入眠的,是昨夜在地牢之中,程恺那涕泪横流的悲鸣。 在管泓泽的着意“照拂”下,程恺将各种酷刑都蹚过一遭,早就不复当年叱咤风云的威风模样。虽还留了半条命,却已是形容枯槁,花白的头发、胡须脏污糟乱,昔年那双令人胆寒的利眼也已经浑浊不堪。 在见着他后,才恢复些许清明。 “少将军……”程恺才一开口,便止不住地咳起来,颤若筛糠。 如今朝臣见沈裕,都会客客气气称一声“沈相”,会这般以“少将军”相称的,只有当年在漠北同他共事过的,安平军的旧部。 沈裕与他隔着几步远,也如当年那般,唤了声“程叔”。 他脸上挂着笑,可语气中再没昔年的亲近与信赖,反而令人胆寒。 “少将军,你若铁了心要了我的命,我也认了。”程恺双手被铁链捆着难以动弹,指甲不知何时被悉数拔去,伤口溃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哀求道,“只求你念着昔年情义,放过我家中妻儿……” 沈裕眼神森然,唇畔却依旧噙着温和的笑意:“程叔既然已经明白我为何要你的命,怎么还敢同我提什么昔年情义?” “世人都道当年梵天原之难因夺嫡而起,将这债悉数记在了废太子一脉身上。他们自是始作俑者,合该圈禁鸩杀、灭族绝种,”沈裕逼近了些,冷声道,“可父亲当年治军严谨,若非有人里外勾结,又岂会酿成那等惨剧?” “当年三万将士葬身梵天原,血流漂杵,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被血气引来的无数秃鹫、野狼分食。”沈裕言及此,那仿佛刻在脸上的从容也不复存在,宽袍广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指甲几乎融进了掌心,“鲜血浸染了梵天原的黄土,白骨累累,周遭百姓无人敢近,说是夜间常有冤魂嚎哭……” “你与我论昔年情意,程叔,这些年你可曾去梵天原看过他们?” 沈裕在漠北困了三年,再回京,已经太晚了。 就算他身居高位,死咬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可时过境迁,旧事已随着废太子一脉的断绝而翻篇,与之相关的种种也早就被毁尸灭迹。 拿不出足够的佐证,就算是世人眼中待他格外亲厚的圣上,也不愿旧事重提,再生波折。 沈裕对这种无力的感觉厌恶透顶,也终于厌烦了自证,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夏夜,做出个从前的自己绝不会做的抉择—— 他要用虚假的证据,去杀有罪的人。 程恺这些年自欺欺人,刻意想要遗忘此事,如今被他当面挑破,面露惶然,喃喃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沈裕行至他身前,垂下眼,逼问道:“那是谁?还有谁?” 程恺被折磨数日,崩得如同一根弦的精神终于断裂,涕泪齐下:“少将军,你不明白,人人都有私心……” 血染梵天原,因废太子一脉而起,也是场或默许、或推波助澜的共谋。
第18章 容锦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日暮西垂。夕阳余晖在地上映出窗棂的影子,有清风拂过,吹散夏日的暑热。 她揉了揉眼,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后,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沈裕。 只是因着伏在那里睡了许久,脖颈都僵了,疼得她倒抽了口冷气,秀气的眉眼随之皱了起来。 沈裕侧身躺在那里,与她睡前所见别无二致,神色平和,仿佛并不在意她的疏于职守。 她本应守着沈裕,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结果竟这么无知无觉地睡了许久,容锦自己都觉着说不过去。 见沈裕嘴唇干涩,她试探着提议道:“您要喝些水吗?” 见他微微颔首,容锦按着床沿起身,半边身子酥麻,几乎是一瘸一拐地去倒了水。 沈裕的病症仿佛比先前有所缓和,至少不需要她再小心翼翼地喂水,瘦削的手接过茶盏,骨节突出,手背上青紫的脉络依旧很是显眼。 就像是上好的冰裂釉白瓷。 他抿了口温水,又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角,忽而开口道:“你候在听竹轩,想要什么?” 虽说别院中伺候的人不多,但也没人手短缺到需要她殚精竭虑的地步。 容锦先前那番为何不惧他的解释,沈裕勉强信了,可“不畏惧”与“殷勤”之间的差别,他就算病得神志不清,也不至于分辨不出。 “我……”容锦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眼睫,半真半假道,“我昨夜听您吩咐商陆出城去请‘颜姑娘’,便存了心思,想看看是否是我认识的那位。” 沈裕摩挲着杯盏,若有所思:“你是何时认得颜青漪的?” “许久以前,那时我娘亲尚在,”若非有心去算,容锦自己都记不真切过了多少年岁了,“机缘巧合下曾帮过颜姑娘一回,也算是因此相识。” 但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颜青漪搬离京城后,彼此间的往来就更少了。 沈裕了然。 早在三年前用到颜青漪时,他就令人详查过她的出身经历,若容锦真与颜青漪格外熟悉,他那时就已知晓。 他将剩下半盏茶水放回容锦手中,漫不经心道:“回去吧。” 容锦离了听竹轩,并没立时回自己的细柳院,而是绕道去了别院的佛堂。 从前闲谈时,苏婆婆曾经提过,此处别院并不是沈家的园地,而是沈裕那已经过世的娘亲的嫁妆。 沈夫人姓阮,是商户出身,与伯爵府出身的沈将军可以说是门不当户不对。 当初沈将军迟迟未曾婚配,一直拖到而立之年,恰遇着阮姑娘想要招赘夫婿,他对尚在闺中的夫人一见钟情,险些真要入赘阮家。 沈老伯爷被这个素来叛逆的长子气得卧床不起,京中为此闹得沸沸扬扬,直到先帝金口玉言放话,才总算了结了这桩“闹剧”。 阮姑娘嫁入伯爵府,成了沈夫人,但她不耐烦伯爵府的规矩,只要逢着沈将军不在京中,就会到别院来小住。 而这佛堂,则是当年她好不容易怀了沈裕后,为求安胎设下的。 再后来,沈将军被卷入夺嫡之争,为废太子一派的毒计所害,与三万安平军一同葬身梵天原。那时谁也不知沈裕尚在人世,沈夫人听闻夫君、独子的死讯后,心力交瘁,一病不起。 不出一年,就也随之而去。 这别院没了主人,就此尘封,唯有苏婆婆并着几个阮家旧仆仍在守着。 直到三年前沈裕回京,才又添了几分生机。 沈裕少时也曾随着母亲礼佛,可自漠北归来后,便再未踏足过佛堂,也就苏婆婆隔段时日会来亲自打扫,再添柱香。 夏日雨水丰盛,石阶角落已经生了青苔,墙角经了这些年风吹雨打,痕迹斑驳,透着些沧桑之感。 容锦踏进佛堂,只见苏婆婆正跪在那杏黄的软垫上,双眼紧闭,嘴唇无声地开合,应是在虔诚地默诵佛经。 她并未出声打扰,轻手轻脚地上了柱香后,也在一旁跪下。 苏婆婆听到衣裳窸窣的动静,便知道是她来了,诵完最后一段佛经睁了眼,迟疑道:“公子的病情如何?” “已经暂且稳定下来,”容锦并不敢将颜青漪的话如实转述,措辞委婉了许多,“婆婆放心。” 苏婆婆抚着心口,念了声佛。 容锦见她似是脱力,上前将人扶起,轻声细语道:“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您且放宽心,也要留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我老婆子活到这个年纪,也享足了福,可公子他受了那么多苦……” 苏婆婆跟在沈夫人身边几十年,是亲眼看着沈裕从牙牙学语的可爱孩童,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再到如今这般境地,焉能不心疼? 再者,沈将军与夫人只余了沈裕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两人的血脉可就真要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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