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刚去添过香料的缘故,容锦身上沾了他最常用的安神香,清苦的味道与她原有的幽香混在一处,有些奇怪,但并不叫他厌恶。 发颤的眼睫如蝶翼般扫过掌心,惹得一阵酥麻。 恍惚间,想起多年前在漠北时的旧事。 漠北那位大巫有一座地牢,暗不见天日,其中关着部落的叛徒、有罪之人,更多的是大周的百姓和征战中俘虏的将士。 留着这些人,是为了用来试药和巫术。 其中大部分人压根撑不过一月,沈裕在其中熬了一年,也是那时遇着的商陆。 有一回,试的是鹿血提炼出来的药。 地牢之中药性发作而癫狂的男男女女看得沈裕几欲作呕,他担心自己也变成毫无理智的兽类,索性割破手臂,靠着疼痛警醒,就这么熬了一夜。 而在那之后,他再想起男女之事,便只有嫌恶。 回京后也有人想着奉承,暗地里送过搜罗来的美人,可无论是再怎么千娇百媚的美人,都未曾叫他有过片刻心动。 前年秦瞻曾在春风楼设宴,有意灌他酒,而后送了个舞妓到床上。 他被激得记起旧事,险些那要了舞妓的性命。 所以在颜青漪提出阴阳蛊的法子时,最叫沈裕为难的,是去哪里找个肌肤相亲却不叫他不适的人。 一室寂静中,沈裕退开些,唇齿间仿佛沾染了若有似无的甜意。 他仍旧没移开遮住容锦眼眸的手,哑声道:“容锦,陪我种蛊。” 似是弥补,又补了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可两人心知肚明,她最想要的,他根本不会给。 因此容锦便没有多费口舌,眨了眨眼,轻声道:“好。”
第21章 在她表示了顺从之后,遮在眼前那只修长的手终于挪开。 容锦有些脱力,跪坐在床边,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低头,而是不躲不避地看向了沈裕。 可沈裕却像是不敢与之对峙,垂下眼帘,遮去了那双幽深的眼眸。 他低低地咳嗽了一阵,声音愈发喑哑:“你想要什么,可以提。” 容锦拢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收紧,缓缓开口道:“我不想日复一日地被关在院中,过得浑浑噩噩……” “你尽可以找人陪同,亦或是监看,但我想要偶尔能踏出别院的门。” 她并没信沈裕的“什么都可以”,就算是提要求也极有分寸,甚至“贴心”地替沈裕想好了对策。 沈裕听出她话中的讽刺,也没恼,颔首应了下来。 “再有,我想将小妹接出来,彻底断了与家中的关系。虽说有苏婆婆偶尔照看,但也怕鞭长莫及,出什么意外。” 容锦说得越来越顺畅,倒像是早就已经想好。 这些对沈裕而言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自然不会同她过不去:“你可以把她接到身边……” “不,”容锦果断回绝,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太过,稍稍放缓了神情和语气,黯然道,“我不愿她见我如此。” 更不愿容绮踏进这别院。 哪怕明知道容绮那边八成也会有沈裕的眼线盯着,仍旧不愿她明面上牵扯过多。 自黎王府夜宴,她与沈裕的牵扯越来越多,弥足深陷,不能再添一笔了。 她神色哀婉,沈裕看得一怔,只说道:“随你。” 容锦紧攥着的手慢慢松开,也没再另提旁的要求,行了一礼后便退出内室。 沈裕没料到容锦想要的就这么点,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一时无言。 她没要金银财帛。 先前苏婆婆就曾无意感慨过,说容锦从前日子过得那般艰难,年纪轻轻,却半点不贪慕虚荣,是难得的安贫乐道。 她也没想过帮扶家中。 有些女子若是攀了高枝,总想着贴补家中,想方设法地给父兄讨个差,带着一家子鸡犬升天。 可容锦记恨着父亲将她送入黎王府,毫无提携之意,惦记着的只有那个亲妹妹。 爱恨都明明白白。 她更没想过讨要名分。 谁都知道“外室”这个名头不好,沈裕自己虽没亲历过,但总听过、见过,知道旁的朝臣的外室、姬妾都千方百计地想要正经名分,还为此生出过事端。 方才容锦神色黯然,沈裕还以为她也会如此,却不料竟半句都没提。 世人要么求名要么求利,故而极好拿捏,可容锦却仿佛无欲无求,倒让沈裕有些茫然了。 烈日高悬,盛夏的日光总是格外刺眼。 容锦踏出门槛,只觉着头晕目眩,及时扶着廊下的柱子,才稳住了身形。 “这是怎么了?”颜青漪端详着容锦的面色,递了个小小的白瓷瓶过去。 这瓶子里盛的是薄荷叶、藿香叶提炼出来的药汁,味道格外刺鼻,但余味清凉,有消暑之效。 容锦凑近吸了口,有气无力地道了声谢。 近日无雨,烈日之下,竹林的翠色仿佛都没往日那般鲜亮了。 颜青漪拂去落在肩上的一片叶子,迟疑道:“你与沈相……” 她少有这般欲言又止的时候,容锦无奈地苦笑了声,也不知道自己与沈裕之间的这笔烂账应该从何说起。 想了想,最后能说的也唯有一句:“青漪姐,我要陪他种蛊。” 颜青漪停住脚步,回头看她,语气格外凝重:“你可想好了?” 容锦仰头看天,日光透过层叠的竹叶洒下,在白瓷般的肌肤上映出斑驳的影子。她带着笑意,轻声道:“想好了。” 她并没多提此事,话锋一转:“青漪姐,我想请你帮个忙……” 她想把容绮托付给颜青漪。 在自小到大这十几年见过的女子之中,容锦羡慕的不是继母念叨了无数次的、那位得了黎王宠爱后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人,也不是邻里提起来人人艳羡,嫁了进士后又生了龙凤胎的邻家姐姐,而是颜青漪。 哪怕与颜青漪的往来并不多,但总想着,若是能如她那般厉害,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就好了,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 只可惜眼下看来,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 所以她希望容绮能离开那个早已不是安身之地的家,不受到任何束缚,自由自在的。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颜青漪没怎么犹豫便应下,“正巧我那原本帮着晒药材、记账的小徒弟告假回乡去了,小绮若是过去,倒也省得我费心另找人手。” 容锦脸上的笑意真切许多:“那就再好不过了。” 仔细算来,她已经有半年未曾见过容绮。 只是沈裕的病摆在这里,拖不得,所以只能先种蛊,再接人。 沈裕决定的事情,谁也不会置喙,苏婆婆对此甚至是乐见其成,种蛊这日,更是亲自督促着煎了药送来。 时值黄昏,天际铺开一大片绚烂的火烧云,映得半边天红彤彤的。 容锦隔窗望着远处的景色,可视线并没落在实处,显然是正在发愣。 颜青漪擦拭着浸泡许久、用来放血的刀具,手边摆着那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紫竹筒,见人送来了药,提醒道:“趁热把药喝了。” 这药是配合阴阳蛊用的,也有助眠的功效。 颜青漪一早就同她说过,不用害怕种蛊,喝下药只管闭眼睡下,醒来之后就什么都过了。 容锦回过神,从窗边挪到了床边,双手捧着瓷碗,吹了吹灼热的药汤。 她看起来格外平静,没有惊慌,也没有羞怯,颇有几分逆来顺受的意思。 含了气的脸颊微微鼓起,倒是叫沈裕想起早些年他随着萧平衍围猎时,在林中见着的那只松鼠,可怜巴巴的。 漆黑的药汤带着难以言喻的味道,却又因着发烫的缘故,不能屏息一口气灌下去,只能小口喝着,那股酸苦的味道几乎让容锦作呕。 她被苦得五官都皱了起来,看了眼沈裕,却发现他喝得面不改色,仿佛味觉失灵。 等到好不容易将一整碗药汁咽下去,容锦从香囊中摸了颗松子糖,化开之后,才算稍稍缓解了恶心的感觉。 她倚在床尾,等待困意袭来,一抬眼却发现沈裕正看着这边。 容锦怔了下,见沈裕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的香囊上,心中浮现个猜测—— 他莫不是也想要吧? 可沈裕并不开口,容锦稍稍犹豫,决定顺理成章地装作不知道,合了眼。 这药见效很快,不多时,装睡就成了真睡。 容锦做了个极长的梦。 恍惚间回到年少时,她随着娘亲在山寺避雨,破败的佛堂漏风漏雨,时不时传来的惊雷更是将她吓得战战兢兢。 娘亲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背,柔声安抚道:“锦锦莫怕,再大的风雨都会过去,总会雨过天晴……” 风雨声不绝于耳,可那股叫她无比安心的馨香却越来越淡,逐渐被一股清苦的安神香取代。 容锦迷迷糊糊地盯着床帐看了许久,终于意识梦醒了。 只是外间不知何时竟真的下起雨,与梦中的场景渐渐重合,叫她一时没能分清罢了。 手腕上传来阵阵疼痛,她下意识想要抬手看看,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住了。 容锦偏过头,借着烛火透进账中的光,看清了沈裕的轮廓。 沈裕体质特殊,加大剂量的药最多也只能让他昏睡一刻钟,早早地醒来,听了好一会儿雨声,和容锦的梦呓。 她睡得并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叫着“娘亲”,甚至还不依不饶地黏过来,像是只受惊之后想要寻求安慰的小动物。 沈裕怕她昏迷中牵动伤处,只能分神替她护着手腕,等到容锦彻底清醒过来,才挪开手。 容锦托着手腕,看清已经被包扎妥当的伤口,小声问:“这样……就算是种下了吗?” 除了伤口隐隐作痛,仿佛并没旁的差别。 沈裕低低地应了声。 他没睡多久,是亲眼看完那蛊虫是如何被种入体内的,清醒地受了最初那阵折磨,也已经听颜青漪讲得明明白白。 种下蛊虫之后,再没法反悔,可真到此时,沈裕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诚然他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年手上不知沾过多少血,但皆是有前因旧怨,纵然是死后阎罗殿清算,他也能说一句不悔。 可容锦并不亏欠他什么。 只是当初在游仙台,因缘际会,是容锦端来了那杯加了药的酒。 漫长的寂静之中,容锦已经再次犯起困。 她看不清沈裕的神情,也懒得去揣测他的想法,轻手轻脚的正欲翻身,却被沈裕按住了腰,霎时僵在那里。 腰间的系带散开,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沈裕从她唇上尝到了若有似无的甜意,怔了下,这才意识到是松子糖的味道。那药的味道实在难喝,容锦先前分明看出他的意思,却偏要装睡,也不肯分他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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