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裕微微颔首,又吩咐道:“你带回来的人,自己看好了。” 容锦没想到他会亲自过问春窈的事,愣了下,随即应承下来:“公子放心,等看过伤,这两日就会送她离开。” 怕沈裕依旧不放心,她又着意补了句:“不该说的话,奴婢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容锦知道沈裕的一贯作风。 当初沈裕将她从黎王府带回,一直关在院中数月,直到近来态度才逐渐和缓。他会疑心春窈,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而她自己,也未曾想过要留春窈在别院。 这不是什么好去处,她连容绮都要送走,何况春窈。 沈裕这才作罢,领着火急火燎的内侍出了门。 容锦屈膝行礼,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后,终于得空,往春窈暂住的院落去。 春窈被安置在她先前所住的,僻静的细柳院。 容锦到时,成姝正在为她处理身上的外伤,桌上放着的瓶瓶罐罐里,有金疮药,也有治跌打损伤的药酒。 春窈咬着唇,一声不响地忍着痛,直到见着容锦露面,眼前一亮。 成姝系好了包扎的纱布,向容锦颔首致意:“伤处别沾水,我明日再来换药,就不打扰你们二人叙旧了。” 容锦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又挽了春窈的手查看她身上的伤。 那欺霜赛雪似的肌肤上,除了今日被马车拖行留下的新伤,还有似是鞭痕的印迹,触目惊心。 “好在都过去了,”春窈放下衣袖,喜极而泣,“阿瓷,能再活着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她脸上有苦涩,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却并没有惊讶。 若是从前,容锦应当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劲,但不知是不是与沈裕相处久了,也染上了他那点多疑。 容锦缓缓拍着春窈的背安抚,等到抽泣声渐渐止住,又倒了杯茶给她,似是不经意般问道:“阿窈,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春窈接过杯子,双手捧着,神情显得格外无措,“你是知道的,我被人牙子辗转几回卖入王府,虽对家乡隐约有些印象,但早就记不得究竟在何处……” 王府后院,大都是这样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我能不能,在此处多留些时日?”春窈放下杯盏,攥着容锦的手,目光中带着些哀求,“阿瓷,我害怕……” 怕一旦离开,会再落入黎王之手。 春窈整个人都在颤抖,容锦知道她在怕什么,因她自己也有过这般恐惧,到了嘴边的话便再难说出口。 但她也不能擅自承诺什么。 此事,还是得看沈裕的意思。 只是沈裕确实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萧平衍大动干戈,就连仍在为儿子失踪而焦心的清和侯,也被召来议事。 其中缘由也很简单,因先前总管江南一带赈灾事宜的,清和侯的三弟,秦知彦。 论及辈分,是萧平衍的小舅。 清和侯原本递了牌子,想要进宫见太后,请她在圣上面前帮着描补几句,结果太后还没见着,先到紫宸殿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骂。 平日里,萧平衍对秦家几乎有求必应,可这回他自己颜面扫地,羞恼至极,也不再顾忌什么情面。 直到沈裕在内的官员陆续赶到,有外人在,才稍加克制。 “江南闹到这般境地,直到那群难民堵在朕的面前,朕才知道此事!”萧平衍想起血溅城墙的情形,额角的青筋跳了起来,责问众人,“是百官都尸位素餐不成?” 说完,点了沈裕的名字:“当初赈灾之事,朕交由你总览负责,如今你作何解释?” “当初江南水患,确实是三省六部合议,由臣梳理决断,如今这般境地臣难辞其咎,”沈裕跪在殿中,“听凭陛下处置。” 他认得干净利落,并无半点推诿,萧平衍都愣了愣。 倒是其他人看不下去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回最大的责任在谁身上,吏部尚书早就与秦家有嫌隙,见沈裕这般,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 他跪在沈裕身侧,磕了个头,恳切道:“圣上明鉴,臣等确有思虑不周之过,可京城与江南远隔千里,纵然沈相,也难事事算到啊……” 这话没明着提秦家,但意思也很明显—— 决策没错,是那边负责的人没执行好,还欺上瞒下不报。 萧平衍自然清楚,若不然也不会先将清和侯叫过来骂了一通,只是他再怎么动怒,总不能真对秦家下手。 纵然不提亲戚血缘,这也是他的倚仗。 何况,秦知彦还是当初他亲自下旨任命的。 那时沈裕举荐了另一人,可萧平衍想抬举一手秦家,此事若办成了,秦家的声望自然水涨船高。 哪知事与愿违,办砸了。 为此,萧平衍连训斥沈裕之时,都带着三分心虚。 说话间,内侍战战兢兢地通传,说是御史中丞崔榷求见。 萧平衍一听这名字,头更疼了,几位尚书倒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刺头来了,有些话便不用他们说了。 果不其然,崔榷进殿行礼后,就开始引经据典上奏,顺道牵出件旧事。 早前,就曾有御史上书,参过赈灾银两、米粮遭克扣之事。只是那时秦家反应极快,转头拉了户部下水,最后不了了之。 户部尚书一早就想翻旧账了,只是还没寻着合适的时机,见崔榷提及此事,喜出望外。若不是被沈裕扫了眼,险些表露在脸上。 萧平衍狠狠地剜了清和侯一眼,沉声道:“召秦知彦回京,一干人等悉数下狱,听候处置。” 怕崔榷再揪着不放,他随即又道:“当务之急,还是眼前。” 他不再提什么问责,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沈裕身上。 因跪得有些久,髌骨隐隐作痛。 沈裕波澜不惊地垂着眼,等萧平衍再次问起,这才道:“依臣愚见,得先救济、安置京城难民,再摸清江南困境,从根上解决。” 三言两语说起来简单,可真要做成,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这夜未能离宫的,不止沈裕一人。 中书灯火彻底长明,章程议了又议,快到早朝的时辰,众人小憩稍作歇息,唯独沈裕还在借着烛火翻看着什么。 满是困倦的小内侍揉了揉眼,上前添茶时才发现,他手中的并非奏疏公文,而是江南一带的舆图。 泛黄的长卷之上,山峦起伏,湖海蜿蜒。 而第二日早朝,江南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为萧平衍带来了雪上加霜的消息。 江南流寇蔓延,这其中有一支自称“奉天教”,妖言惑众,蛊惑了不少百姓跟随。 三日前,杀余杭县令。 大殿之中,百官面面相觑,就连打定主要要踩秦家一脚的吏部尚书都偃旗息鼓,脸色难看得很。 众人心中都明白,江南乱了。 相较而言,别的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 清和侯原本为着儿子失踪之事,已经疑心上沈裕,只等着回京请太后主持公道,结果遇着此事,已是自顾不暇。 只能先想着将自家从这麻烦中捞出来。 沈裕在宫中留了足足三日,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宫门下钥前离开。 崇文馆负责修史的那位宋翰林因前朝一桩旧事与同僚争辩半日,忘了时辰,也离开得晚了些,凑巧与沈裕一同出宫。 以往见着沈裕独行,宋巡总要趁机问些琐事,但知道他眼下正为江南之事焦头烂额,便没拿那些小事去烦他。 倒是沈裕,主动问了几句。 宋巡一一答了,见沈裕气色不好,没忍住叹道:“沈相还是要保重身体啊……” 秋风猎猎作响,吹起宽大的袍袖。 “无妨,”沈裕按下衣角,不疾不徐道,“清淮不能借你了,明日遇着,叫他到别院见我。”
第40章 沈裕不在家中这几日,容锦收拾了从猎场带回来的行李,陪着春窈闲话解闷,还抽空出门去了趟绣坊。 早前她就惦记着,想要再去绣坊见春夫人一面。 只是那次在邀月楼撞见秦瞻,不了了之,再后来又有旁的事情,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哪怕秦瞻已经不在,但这回出门,由那位会武功的侍女白芷陪同,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白芷身材高挑,是个沉默寡言的冷美人。 容锦试探着与她聊过,见她不喜多言,便没再勉强。 入秋换季,云氏绣坊比以往要热闹不少,容锦特地挑了午后过来,依旧见着半堂顾客。 掌柜认出她来,趁着喝水的间隙,招呼道:“姑娘先前寄放在这里的绣品,卖出抽成后,拢共是……” 说着,翻了翻账册:“是三两银子。” “劳烦先寄放在这里,”容锦拦下他取银子的动作,道明来意,“我这回过来,是有事想请教春夫人。” 掌柜拨弄着算盘,想了想:“夫人在楼上待客,姑娘若是想见她,怕是要等会儿了。” “无妨。” 容锦含笑答了句,见掌柜事务繁多,也不再打扰,自顾自地看起来大堂之中摆出来的各式绣品。 高悬着的那幅花鸟绣,是春夫人的手笔。 技艺精湛,针法卓绝,繁花堆叠如锦,翠鸟栩栩如生。整幅绣品灵气十足,无论看过多少次,依旧令人赞叹。 当初春夫人想要收她为徒,容锦心动不已,也曾想过如何说服继母,能叫她点头答应此事。 只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送入王府,而后到了沈裕身边。 原本的打算被全盘打乱。 从前日子虽过得磕磕绊绊,但总是在往前走的。 可沈裕这个人,乍一看如古井无波,实则是暗流涌动的漩涡。 她被卷入其中,不得挣脱。 春夫人亲自送走尚书府的小姐后,总算得空见了容锦。 容锦从袖中取出来一方帕子,摆在了春夫人面前,叹道:“我实在愚钝,这回来叨扰是想再问问,您觉着我的绣品有何不足?” 春夫人没料到自己当初一句点评,竟值得她惦记这么久,愣了愣,又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这执拗劲儿,与我当年倒是有几分相仿。” 她轻轻抚过缜密的针脚,看了会儿,再开口时却并没指点容锦技法,而是问道:“你知我当初为何想收你为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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