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少年时芳心暗许,终究是门不当户不对,荀家也不想要一个“性野难驯”的少夫人。 这其中的周折能写完一册话本,最终是颜青漪彻底不耐烦,摔了昔年荀朔送她的定情玉簪,自此一刀两断。 容锦在残局上落了一子,惜字如金道:“算是。” 荀朔霎时显得分外局促,像是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提起。 容锦摩挲着指间的墨玉棋子,余光瞥见檐下飘来的落雨,想起多年前她初见颜青漪的那日。也下着雨,但却是大雨滂沱的夏日。 那时的颜青漪身量比现在低些、瘦弱些,轮廓兴许也更柔和些。 她孤身一人,在大雨之中踽踽而行,明明有着那样厉害的医术,却好似没察觉自己发热,直到神志不清地倒在街头。 那日娘亲领着她去佛寺的水陆道场,回来得晚,凑巧将昏迷不醒的颜青漪带回家中。 颜青漪自然不会正儿八经同她讲自己的“情伤”,只是那夜高烧不退,容锦陪了一宿,断断续续听了不少胡话,后来慢慢回过味来。 颜青漪并没为此寻死觅活过,就连那点失落,都没持续多久,养好身体之后就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了。 她接手了祖父留下的青庐,为乡野百姓问诊看病。 再后来,又为沈裕的病离京云游,过得自在又洒脱。 倒是荀朔,像是被困在了原地,念念不忘。 “她……”荀朔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是如何说的?” 对着荀朔恳切的目光,容锦想了想,从记忆深处翻出一句颜青漪当年的评价,转述道:“感情这种事情,有也好,没有,也无妨。” 荀朔彻底安静下来。 容锦又落了一子,对着残局沉思许久,直到听着沈裕回来的动静,方才起身又点了盏烛火。 荀朔整个人都仿佛蔫了一样,就连对着沈裕,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沈裕难得见荀朔这么安静,倍感惊奇之余,甚至有些不适。在他收拾银针时,放了衣摆,眉尖微挑:“是疫情加重了?还是我病入膏肓了?” “……就不能盼着点好吗?” 荀朔满是无奈与沈裕对视了眼,品着有些发苦的药茶,低声道:“您有求而不得的人或物吗?” 沈裕一早就查清了他与颜青漪的旧事,听这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难共情他伤春悲秋的心思,颇有几分无语道:“这都过去多久了?” 话才问出口时,荀朔就有些后悔,因沈裕这人同他谈朝局政务尚可,问别的就是驴头不对马嘴了。 果不其然。 他没好气搁了茶盏,示意沈裕伸手诊脉。 瘦削到筋骨分明的小臂上,有着两道细细的抓痕,将消未消,带着暧昧的余韵。 荀朔顿了顿,抬眼看向沈裕。 沈裕面不改色地看了回去。 荀朔压低了声音,却正义凛然:“您如今的身体,若非阴阳蛊发作,还是不要过分胡闹为好。” 沈裕的神色淡了下来:“颜姑娘未曾说过。” 荀朔坚持道:“她不在,便是我说了算。” 容锦端着新换的热水进门,见着的便是两人僵持的情形,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然而谁都没回答,荀朔讪讪地笑了声起身告辞,沈裕则是若无其事揭了过去,问些闲话。 “我白日无事,也就看看棋谱,做做针线活……”容锦将拧干的帕子递了过去,“我新做了个盛手炉的绣囊,天青色的料子,您想要什么图样的?” “随你。” 沈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见容锦欲言又止,好笑道:“难得见你殷勤,有什么事说就是。” 容锦就知道瞒不过,就坡下驴,提了自己想离出门的心思。 她还惦记着前几日往如意斋时谢掌柜那句话,虽说像是客套,但闷在府中无趣,也想着再去转转。 见沈裕犹豫,容锦下意识攥了沈裕的衣袖,学着白蕊那日求她带自己出府的模样,眼巴巴地看着。 “你……”沈裕开口先磕绊了下,又摇头笑了声,“也随你。” 有沈裕这句话在,容锦第二日便又去了如意斋。 阴雨连绵的缘故,整条长街都显得门庭冷落,不少人都想起夏日那会儿淹了半城的水患,生怕再旧事再演。 一路走来,见着好几个倚着门框看檐下落雨的,皆是面露愁容。 如意斋中也无顾客上门,原本算账的柜台上摆了整套制香的器具。 谢秋桐执了根香箸慢悠悠地拨弄着,听见动静后抬眼看去,随即笑道:“我就说,这天谁有闲情逸致来这里,原来是你。” 容锦收起油纸伞竖在门外,拂去鬓发上的水汽:“闲来无事,来叨扰掌柜了。” 说着,又问起前回分别时的话。 谢秋桐请她落座,亲自沏了杯热茶,摆了几碟糕点:“倒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只是若他日你回京时,有封信想托你捎给春姐姐。二来,则是有女红上的事情想同你请教一二……” 满室清淡微甜的梨香之中,娓娓道来。 谢掌柜与春夫人当初虽同在尚宫局,但学的手艺并不相同,她如今怀了身孕,想亲自给未出世的孩子做件百福衣,却为些针线技法犯了难。 谢秋桐自是不缺银钱,但不愿假于人手,也不愿敷衍凑活,可巧遇着了容锦。 容锦这才留意到,谢掌柜那宽松的衣衫下,小腹仿佛确实微微隆起。她嘴唇微张,竟莫名有些紧张:“我的手艺也稀松平常……” “我先前就曾说过,你能入春姐姐的眼,就足够了。”谢秋桐抿了口茶水,含笑道,“你该多信自己一些。” 她语气温温柔柔,却如清泉,恰到好处地安定人心。 容锦捧着热茶,轻轻点了点头。 沈裕忙于政务,早出晚归,其实无暇顾及她每日究竟在做些什么。 容锦无事时,便会到如意斋来,帮着谢掌柜出主意,挑选衣料、配线,再到描花样、裁剪…… 有客人上门,谢秋桐懒得动弹时,容锦也会帮着招待一二。 这日,更是将知县夫人哄得高高兴兴,大手一挥买了整套的头面首饰。 “先前只送你一对珠花,实在是占便宜了,合该再开你一份工钱才对。”谢秋桐指尖绕着丝线,打趣道,“又或是学制钗手艺,舍了春姐姐,来当我的徒弟好了。” 容锦知这是玩笑话,含笑捧场道:“好呀。” 眼前的小美人笑得眉眼弯弯,初见时的那丝若有似无的郁气仿佛一扫而空,叫人见了也不由得心生欢喜。 谢秋桐倚案看着,忽而有些心软。
第60章 为着治水修堤之事,江南六州陆续举荐了几位所谓的“行家”,沈裕对此未置可否,只是另他们先拟定章程看看。 江南官场虽都听过沈裕的名声,但大多没切身体会过他的手段,这些年,也有暗暗认为他是因父兄罹难而受荫庇,才坐到了今日这个位置。 加之他尚未到而立之年,又顶了张温润清俊的脸,打眼一看,倒像是个没经过多少风雨、好糊弄的。 各州送过来的人凑在一处,各怀心思,嘴仗打了不少,踩着沈裕定的时限递了份文书上来。 花架子搭得极好,拿着些空话画饼,乍一看倒是也能唬人,可却压根没多少具体可行的实质内容。 沈裕大略翻看过,目光最后落在了含糊不清的预算上,冷笑了声,强压下不耐烦,令人传沈衡来见他。 “我看他们是猖狂惯了,指望也能拿我当傻子糊弄。”沈裕将那折子扔给沈衡,语气中带着些不耐,“陈桉在何处?” 沈衡沉默片刻,揽了罪责:“是我失职……” 他其实并没见着陈桉的面。 头回往如意斋时,被谢秋桐不留情面地拦下,下了逐客令;后来寻到陈家,看门的老仆一早得了吩咐,也不肯放行,反而长吁短叹地向他陈情。 说是陈桉自当年遭牢狱之灾,体弱多病,担不起来回奔波、修堤筑坝的重任,何况夫人还怀了身孕,岂忍心在此时分别? 沈衡知晓陈桉昔年际遇,也做不出强人所难的事情。 沈裕却没这么通情达理,听到一半,就已先皱了眉,搭在小炉上的手微微收紧。 装手炉的绣囊是今晨容锦亲手换上的,其上绣了枝佛莲,花叶舒展,出自她手,仿佛也带着些她身上的宁静平和。 沈裕轻轻摩挲着绣纹,按捺下心中的不悦,吩咐道:“以我的名义,下个请帖过去。” 这就是要亲自与陈桉谈的意思了,沈衡有些意外,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 最先见到陈桉的,却是容锦。 谢秋桐一门心思全扑在了要给未出世孩子做的那件百福衣上,容锦则当了个“代掌柜”,得空便倒如意斋来。 她才换了白瓷花瓶中的水,听到门口有动静,随即端了笑意相迎。 可进门的并不是往日常来的夫人小姐,而是个身着蓝袍的男子,高且瘦,气色看起来不大好,但神情温和从容,看起来是个好相与的。 他臂弯中拢着一件烟紫色的羽纱大氅,赤金百蝶穿花纹。 容锦只一看便认出这是谢秋桐穿过的衣裳,脚步微顿,回头看向摇椅上的谢掌柜,轻轻地唤了声。 谢秋桐见着这男子之后,先拧了眉:“怎么不在家中好好养病?” 瞥见他带来的大氅,又嗔怪道:“我这里难道还会缺衣裳吗?值得你亲自来送?” “不过风寒而已,不妨事。” 男人话音刚落,就难以抑制地咳了两声,倒叫这话霎时显得没什么说服力。他无奈地笑了声,安抚似的向谢秋桐道:“大夫说了,总闷在房中,也不好。” 听了几句后,容锦心中已有定论,含笑问候后,又帮着倒了盏热茶。 陈桉像是疏忽,接过茶盏时手不大稳,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容锦看出夫妻之间怕是有话要谈,寒暄两句后,便到借着收拾货架的由头到另一侧去了。 陈桉陪着看过刚具雏形的小衣裳,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听闻,沈相奉命至江南,如今正在湖阳……” “是,”谢秋桐攥紧了手中的布料,打断他的话,“可这与你我又有什么干系?” 这几年来,夫妻之间从没起过争执,甚至没拌过几回嘴。 陈桉天生一副好脾性,又爱重她,只要见她稍有冷脸的意思,便自动退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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