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不动声色地捡起竹签,看过,缓声道:“此去凶险,但天无绝人之路,枯木兴许亦能逢春。” 这句话勉强算是安慰,谢秋桐按着长案的手微微收紧,又问:“若是不去呢?” 老僧神色悲悯:“施主,若命中当有此一遭,非人力所能改。” 谢秋桐沉默良久,不知心中千回百转想着什么。 她一宿几乎未曾合眼,忐忑不安地驱车出城,却得了这么个结果,可谓身心俱疲。 容锦见她身形不稳,上前一步扶了,低声道:“夫人,就算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也要保重自身才是。” “罢了。”谢秋桐回握住容锦的手,惨淡一笑,想要离开却又停住脚步,向她道,“你可有想卜问的事?我等你。” 容锦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她以往抄佛经是为了安心,可有些事情问也无用,不如不问。 出仙人庙,容锦扶着谢秋桐上马车,驾车那护卫收了脚凳后,却并未立时驱车回程,压低了声音回禀道:“这一路上,似是有人跟随……” “但只是远远地跟着,仿佛并无恶意。” 安十并非寻常护院,谢秋桐信得过他的判断,皱起的眉头稍稍舒展,随后看向容锦。 容锦抬手揉了揉眼皮,轻轻应了声:“兴许是随我来的。” 除却头回往如意斋,她出门时,没再问长风要过随行的侍卫,而商陆身上担着差使,也没再陪她。 但容锦心中明白,沈裕不可能放心她独自出门。 明面上没有,暗地里八成也有人跟着。 她今日在街上七拐八拐地闲逛时,已经有所觉察,如今这护卫的话算是彻底坐实了这一猜测。 得了她这句,谢秋桐并没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只是吩咐回城。 各有心事,一路无言。 只是进城没多久,隐约有嘈杂声传来,听阵仗,似是有不少人聚集。 马车被堵了去路,只得暂且停下。 “沈相下令,当街问斩曾欺上瞒下、贪污赈灾钱粮的官员……”安十的视线越过一众群情激奋、叫好的百姓,顿了顿,又低声道,“还邀了湖州那几姓大族的家主观刑。” 夏日洪水淹了良田,几乎颗粒无收,冬日百姓的日子更为难过,还有人早早地囤粮,想着奇货可居能趁机赚上一笔。 沈裕先前意欲令这几姓大户开仓赈灾,以渡时艰,可大都是推三阻四想着敷衍搪塞。 如今特地将人请来,说是观刑,实则与震慑无异。 斩首台上的一位知县,本就是元氏子孙,上了年纪的元老爷子哪里看得了自己亲侄子尸首异处,虽被强压着落座,可才见着旁人的血,就已经两眼翻白昏厥过去。 沈裕翻脸翻得毫无征兆,吕嘉得了消息时,已来不及氏族透漏。 观刑的其他几位也没好到哪去,皆是面无人色,抖若筛糠。 他们手底下谁都不是清清白白,可像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却实在是头一回见,被浓郁的血腥气熏得几欲作呕。 再一看不远处安静品茶的沈裕,总觉着这个疯子像是也准备将他们按在斩首台上。 容锦挑开车帘看了眼,望见了高台上观刑的家主们的狼狈模样,也见着了好整以暇的沈裕。 他并没着那身绛紫色的官服,穿的是寻常样式的白衣,身披鹤氅,隐约可见膝上放着个手炉,用的是她缝制的天青佛莲罩子。 乍一看,就像是个文弱书生。 容锦嗅到血腥气后,随即放下帘子,怕这味道熏着谢秋桐:“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完不了,还是绕路吧。” 谢秋桐拿熏了香的帕子按在鼻下,应了声。 只是马车才掉头,没走两步,就又停了下来。 长风的声音随后传来:“奉沈相之命,来请容姑娘。” 谢秋桐面色微沉,但却并无惊讶的神色,显然是早就知晓她的来路。 容锦对此也并没多少意外。 毕竟她来历不清不楚,若谢秋桐当真毫无防备,就能同她推心置腹,又岂能在宫中活下来,又开起这么个铺子? 两人心照不宣,只是谁都没有挑破罢了。
第63章 温热的血沿着刑台滚落,走得越近,弥漫的血腥气也就越浓。 容锦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苍白,屏了屏呼吸,脚步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似是觉察到她的不适,长风回过身,低声解释道:“这几人皆是罪大恶极,鱼肉百姓,因他们贪赃枉法而丧命的百姓不计其数……” 言外之意,便是说他们死有余辜。 容锦明白,这几人是沈裕专程拎出来杀鸡儆猴的,自然是精挑细选,绝不会冤了任何一人。 只是心中清楚,并不意味着身体就也能坦然处之。 但沈裕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原本如冰如雪般冷冽的面容仿佛稍有松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令她无法后退,只能一步步向他走去。 容锦出门时只作寻常打扮,乍一看并不起眼,加之又是一副低眉垂眼的模样,垂手侍立在沈裕身后,众人也只当她不过是个寻常侍女。 哪知从头到尾几乎眼皮都没抬的沈相竟动了,回过头说了句什么,随后将膝上那手炉随手递给了她。 在场诸位皆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因着这缘故,多看了那侍女几眼,却又被沈裕冷冷扫来的视线骇得低下头。 “这几人身为朝廷命官,上有负皇恩,下愧对黎民百姓,故而诛之,以儆效尤。” 沈裕负手而立,语气平淡,众人却不由自主地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弯着脊梁,周遭围观的百姓却是纷纷叫好。 原本昏厥过去那位元老爷子终于醒过来,见此情形,险些又要两眼一翻,荀朔眼疾手快地下了一针,又重重地掐着他的人中。 人虽瘫在了坐席上,但好歹没再昏死过去。 沈裕垂眼打量着他,等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止住,这才开口道:“天灾人祸下,饥荒四起,听闻元翁族中贮有足足十仓粮,可愿慷慨解囊,助江南渡过此劫?” 他的态度看起来并不强硬,带着征询的意味。 前回,众位家主还敢东拉西扯找理由哭穷,这回看着不远处刑台上的血迹,却是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了。 江南以湖州最为富饶,湖州以元氏最为阔绰,先前也是暗暗以元老爷子为首,想着与沈裕讨价还价,哪知道沈裕直接掀了桌。 元老爷子没敢看刑台,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不容忽视,他胸中气血翻涌,最后只剩下浓重的无力。 他捂着心口,惨然道:“莫敢不从。” 挑头那个都服了软,其他更是人人自危,不敢同沈裕过不去,纷纷称是。 一个个低了头,落汤鸡似的。 原本冰凉的手指逐渐暖和些许,容锦捧着手炉,视线从狼狈的众人转到了沈裕身上。 她听了个大概,明白沈裕出现在这里不为观刑,归根结底,是为了逼着眼前这群富商就范。 如今得偿所愿,沈裕脸上却并无得色,仿佛这一切水到渠成,没什么值得他高兴的。 具体的赈灾事宜,自有属官们安排,用不着沈裕亲力亲为。 容锦随着沈裕下了台阶,往不远处候着的马车去。 这大半日折腾下来,她也没什么精神,原想着上车后好好歇息,可才坐定,却被沈裕抓了手牵到身前。 他的手骨节分明,又冷又硬,十指交握,彼此的体温逐渐浸染。 容锦被牵着坐到了他身侧,也没挣扎,只是无精打采地倚着车厢,感知着沈裕的脉搏逐渐平稳下来,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滚滚车轮声中,沈裕忽而发问:“今日去了何处?” “陪着谢掌柜去了城外的仙人庙。” 容锦并未解释她口中的“谢掌柜”是谁,因知道沈裕八成一清二楚,便懒得多费口舌。 沈裕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有意无意道:“我以为,你会为她说情。” 容锦指尖微动,想起不久前她从谢家的马车下来时,谢秋桐望向她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与恳切。 谢秋桐知道容锦的身份,她算得上沈裕的“枕边人”,兴许能说得上话。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却也看出她的难处。 因而,做不出低声下气的哀求、令她为难的事情,却又没法不管不顾。 “若我为她说情……”容锦并没动弹,仍旧不偏不倚地坐着,“您会改了主意,不用陈桉吗?” 沈裕不会。 他此番南下,就是为了收拾这烂摊子,有陈桉这么个得用的人,又何必舍近求远,空耗功夫呢? 沈裕勾着她的指尖,似是调笑,又似是诱哄:“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容锦不大自在地挣了下,并不肯咬他下的钩。 此事难以一概而论。 江南这场洪灾,毁坏房屋良田不计其数,不知有多少条性命吞噬其中。若能得良才,理水筑堤,他日也能避免重蹈覆辙。 大义与私情之间如何抉择,该由陈桉自己来选。 在与陈桉短暂的一面之缘中,容锦得以窥见他的偏倚,也正因此,并不愿过多插手此事。 想了想,容锦偏过脸看沈裕,只道:“陈大人身体不好,加之谢掌柜自己又怀了身孕,难免多思忧虑,今晚若是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还望不要放在心上。” 这缘由先前沈衡也曾提过,沈裕那时并没放在心上,如今听容锦再提,重点却不由得偏了,落在“身孕”二字上,目光也随之落在了容锦平坦的小腹上。 容锦并没察觉,她没能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索性就由着他去了,合了眼闭目养神。 傍晚,陈桉携请帖如约前来。 正如容锦猜测那般,谢秋桐亦随行,一同来了梅苑。 两人还是头回在此处相见,似是压了无形的枷锁,皆不似在如意斋那般自在,见面后只颔首问候了声。 沈衡因从前与陈桉有些交情,也怕节外生枝,此番特地来作陪。 容锦为几人添了茶水,随后退出书房,带上门。 白蕊咬着块云片糕,袖手站在廊下,仰头端详着天色,含糊不清道:“看样子,明日兴许要落雪呢。” “是吗?”容锦学着她的样子看了眼,并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打趣道,“你还会观天象?” “从前教琴的姑姑会,我学了点皮毛。”白蕊没再有意回避自己的出身,咽下糕点,凑到容锦面前,“姐姐,我想求你一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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