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命如草芥、如浮萍,大难临头时盼着京城能拨来救济,也盼着神佛能怜悯,可实则从生到死,仿佛都无人在意。 沈裕那仿佛罩了层精致假面的平静面容,终于浮现裂纹,因着几句质问,屈膝跪在了病榻前。 此时的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沈相”,而是如当年一般,是肖望野犯了错乖乖请罪的小徒弟。 “圣上诚然是有不足之处,可为人臣,又岂能高高挂起?”肖望野艰难地喘了口气,“你将权术置于生民之上,是已入歧途……” 肖望野出身贫寒,偶然得先帝赏识、提拔,才有了后来种种。 他是顶天立地的栋梁,坦坦荡荡,心中想的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哪怕真为山河社稷捐躯,只求问心无愧。 常人到了他面前,仿佛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可萧平衍不是先帝,无论是才能眼界,亦或是度量,皆不能相提并论。 沈裕做不到死谏,也并不想玉石俱焚。 他得先送一些人上路,自己才能安心。 沈裕跪在那里,垂着眼,脊背却依旧挺直,乍一看像是认真听话受教的弟子,可肖望野能看出来,他骨子里却并非如此。 年岁如刀,刻下了重重的痕迹,终归是回不到当年那块璞玉了。 心绪起伏过后,他脸上的气色归于灰败,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早知今日……” 若早知今日,当年不如不收他这个徒弟。 肖望野没有说下去,但沈裕还是领会了他的未尽之意,俯首磕了个头。 肖老将军盼着,他能长成栋梁之材,能挽狂澜于既倒。可他不是扶大厦于将倾的人,而是—— 要将它付之一炬的人。
第74章 在来时的路上,沈裕几乎未曾合眼,心中反复预想着可能会发生的情形。 沈裕对自己这位师父的情形再了解不过,故而设想的结果大都不好,但心底总是抱了一丝期待,兴许能从他老人家那里得到谅解。 又或者,哪怕是粉饰出来的平和也好。 毕竟这兴许就是师徒间最后一面。 可事实证明,人是不该怀揣非分之想的。 他这两年有意无意地回避,到如今,悬在头顶的利剑还是落了下来。 沈裕郑重其事地在病榻前磕了头,随后不再叨扰,按着冰冷的地板起身,因牵动了髌骨的伤,离开的脚步显得有些狼狈。 这院落虽不算大,但“五脏俱全”,收拾得整整齐齐。 墙根下甚至种了一排小葱似的菜,为这冬日添了一抹翠色,只是昨夜经了霜雪,看起来难免蔫吧。 沈裕在院中站了片刻,这才往偏房去。 就这么会儿功夫,也不知是聊了些什么,庄氏再看容锦的目光已不似初时那般微妙,一派和蔼,倒像是看自家的小辈一样。 容锦是有这样的本事,沈裕深有体会。 她模样生得温柔,有心哄人的时候嘴也甜,是一等一妥帖的人,再讨喜不过。 沈裕的目光不自觉地温柔了些,扯了扯嘴角,将先前的情绪悉数遮掩起来,点了点她手边不知何时出现的白瓷小罐:“这是什么?” “是先前早些时候自家收的槐花蜜,”庄氏打量着沈裕的神情,却并没从他脸上看出个所以然,又道,“小锦同我提起,说你还记挂着你师父从前提的旧事……只可惜眼下不是槐花开的时节,只能将这罐子蜂蜜给你尝尝了。” 沈裕微微一笑,谢道:“多谢师娘。” 庄氏看了眼天色,恍然道:“都这时辰了,你们还没用饭吧?我去……” “师娘不必费神了,”沈裕打断了她,若无其事地温声道,“我也还有旁的事情,就不多做打扰了。” 他虽没提,但庄氏还是回过味—— 师徒二人怕是没谈拢。 这两年为着沈裕的事,庄氏也曾明里暗里劝过。 她从前是看着沈裕长大的,极喜欢这个小徒弟,想他生生受了这么多罪,又没了爹娘兄长,实在是天可怜见的。 可肖望野只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脾气拗得很,无法接受自己悉心教出来的弟子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纵使到了这种时候,依旧不肯留出几分温情。 庄氏尚不知如何是好时,沈裕开口道:“晚些时候,会有大夫上门来,他姓荀,年纪虽不算大,但却是太医署那位荀太医令的嫡传,兴许能有些用处。” “先前那些药,也是你送的吧……”庄氏神色复杂。 送药的人虽打着齐钺的名义,可那些药材各个名贵得很,且不说齐钺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只其中那一根老参,怕是就能抵得过他一年的俸禄了。 思来想去,除了沈裕再没人会如此行事。 沈裕未置是否,替悄无声息跟在身侧的容锦扣好兜帽,临出门前又向庄氏道:“我近些时日还会在江南,纵然将来回京,您若是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 庄氏因他这句又红了眼,陪着将人送出院门外。 看了看有意避让开来,为他们留出说话余地的容锦,又低声道:“你身边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别委屈了这样懂事的姑娘,好好待人家。” 沈裕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心中无奈地苦笑了声,嘴上只应道:“好。” 庄氏定定地看着沈裕,想起从前的旧事,总觉着仿佛一眨眼他就长得这样高、这样大了,难免伤感。 但还是强作笑意,叮嘱道:“好生珍重。” 这一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容锦作为局外之人,都难免疲倦,可以想见沈裕该是何等的身心俱疲。 上车后,她还没来得及将那一小罐槐花蜜安放妥当,就被沈裕揽着腰,一把拥入怀中。 急切得很,若非方才有旁人在场,怕是早就按捺不住了。 容锦料想到会如此,便没动。 沈裕见过肖老将军回来时,神色自若,看起来仿佛并无多少触动,但那也就只够瞒过经年未曾见过他的庄氏。 只一眼,容锦就看出他压抑着的失落。 无人不想要亲近之人的认可,沈裕再怎么毅然决然,亦不能免俗。 他偏过头,啄吻她的耳垂,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但也仅限于此,并无进一步的动作。 容锦有些意外,与此同时,又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句话,我是不是不该说的?”容锦趴在他肩上,迟疑道,“倒累得你这般……” 她不知这对师徒间究竟有何矛盾,只是以常理推论,可这一番折腾下来,原本的嫌隙并未得到缓解,甚至像是适得其反。 而这几日注定都要耗在路上,一无所获。 沈裕并非事不成就要将错推到旁人身上的人,低声道:“纵然你不提,到最后,我应当还是会来。” 肖将军去后,这世上与他有牵绊的人又少了一个。 他回避这么久,哪怕知道十之八|九总是不好,终归要有个结果。 “锦锦,”沈裕埋在脖颈间,嗅着她身上的幽香,声音也因此显得沉闷,“你告诉我……” 他话说到一半又停住,温热的呼吸洒在颈侧,有些痒,带起一片酥麻。 容锦微微侧头,疑惑道:“什么?” 沈裕将她困在怀中,也不知是在要她承认,还是说服自己:“我做得没错。” 容锦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可我并不知你做了什么。” 违心的话说了也是敷衍,连虚假的慰藉都算不上,沈裕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 “他盼着弟子能为贤臣、为君子,如师兄那般,”沈裕顿了顿,“……我辜负了他的期待。” 再深一层的阴谋算计,沈裕并没提。 他心底最深处藏着不愿承认的惶然,担心容锦知晓后也会翻脸,如师父那般指责,鄙夷。 容锦推着他的肩,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若有所思道:“你后悔吗?” “……不。” “若重来一次,你还会如此吗?” “会。” “既是如此,又何须我来说什么呢?” 容锦跽坐在柔软的绒毯上,微微仰头,见沈裕眉眼间尽是倦意,却又固执地看着她,仿佛非要从她这里听到些什么才肯罢休。 他这一路风尘仆仆,心绪起伏,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 明明掌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时看起来却像是易碎的瓷器。 容锦想了想,轻声细语道:“我从前替人抄书时,曾见圣人有言,‘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你问心无愧就是,不必问人。” 容锦跟在沈裕身边许久,冷眼旁观,知他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但也见他一肩挑起重担,拿心血煎熬,换来江南的逐渐平稳。 这其中的是非对错,如人饮水,并不是她能下论断的。 “知我罪我……”沈裕咳得撕心裂肺,清俊如画的脸上却浮现些许笑意,似自嘲,又似释然。 他抚平容锦蜷着的手,修长的手指嵌入她柔软的指缝,十指交握,再开口时带着些许抱怨:“你怎么这样心硬,连哄骗我都不肯。” 喑哑的声音在这夜色之中显得有些缱绻,似是情人间亲昵的低语。 容锦哭笑不得,将狐裘覆在了他膝上,柔声安抚道:“你累了,还是先歇歇吧。”
第75章 小镇上没有客栈,离开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在容锦的坚持之下,沈裕终于肯闭上眼。 只是车上分明放着引枕,他却不用,偏要倚在她身上歇息,腻歪得有些过分。 容锦看着他满脸倦意,眼下都有了抹青痕,到底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由着他去了。 沈裕临行前虽已经交代了吕嘉、沈衡等人,但依旧放心不下,也恐迟则生变,见过肖老将军后吩咐的是直接回湖州。 容锦初时并未反对,及至觑着他气色不大对,抬手在他额上探了探,只觉手背接触的肌肤透着反常的热度。 容锦慌了一瞬,但旋即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推了推沈裕的肩,提醒道:“你发热了。” 沈裕向来警醒,就算是在睡梦之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会很快警醒。但这回格外迟钝,等到容锦又提醒一回,才勉强撩起眼皮。 也不知是神志不清,还是说惯了,下意识道:“无妨……” 容锦:“……”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3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