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裕可以死,但不是现在。 所以到最后,他还是松开了攥着容锦的手,鸦羽般的眼睫微微颤抖,再开口时就连声音仿佛都失了一贯的沉稳:“照顾好她。” 成英暗暗松了口气,随即道:“是。” 接下来的一切有成英他们安排,容锦无需费心,只要演好自己就足够。 临近子时,她扶着披着大氅、扣着兜帽的“沈裕”出门。 驿站的车夫睡眼惺忪,但还惦记着这是位身份非比寻常的贵人,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大门。 容锦有意稍作停留,给了他一锭银子打赏,这才登车离去。 车门严严实实合上后,那人掀了大氅,露出张几乎不见血色的脸,正是商陆。 他并未因当下的处境有任何紧张之色,眼中映着微微跳动的烛火,倒像是嗅着血气的小狼,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去咬断敌人的咽喉。 容锦按了按心口,蹙眉道:“你就这么跟过来,驿站那边呢?” “公子说,多留我一个也无用。”商陆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解释道,“他不放心你,打发我来跟着。” 像是担心她害怕似的,嘴角一翘,额外补了句:“容姐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他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衣袖上蹭了尘土,发上还沾了片干枯的碎叶,自个儿却毫无所觉。 容锦被商陆这宽慰的话闹得哭笑不得,抬手拂去碎叶,随口道:“你就这么听他的话?” 商陆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容锦早就知道他对沈裕唯命是从,只是从前为了避嫌未曾多问,想了想,有意无意道:“我记得你曾提过,你与公子是在漠北相识的。” “是。”商陆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也没再瞒她,顺势提起旧事,“容姐,你听过漠北那位大巫的名头吗?” “听过。” 商陆抚过袖中短剑的刻纹,轻描淡写道:“我自记事起,就关在他的地牢里……” 他那时也不叫“商陆”,是旁人口中,没名没姓的“小杂种”。 大巫看中了他的筋脉骨血,留了一条命,养在那犹如迷宫的地牢之中留待放血,经年不见天日。 身边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他才鹦鹉学舌似的,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几句话,迷迷糊糊地弄懂了一些事。 直到遇着沈裕。 那是头一个,能靠武力压制住他的人。 弱肉强食是地牢之中的准则,他那时已经闭眼等死,可沈裕并没杀他,甚至将他想要抢夺的果子分了一半给他。 在那之后,沈裕的身体每况愈下,却慢慢教会他说话。 在那阴暗的地牢中同他讲地上的光景如何,讲京城两市的繁盛、曲江池的杏花烟雨,讲漠北的狂风、醉人的烈酒…… 再后来,沈裕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带他出地牢,自王帐而起的大火烧透半边天时,给他起了现在的名字。 “……我用这把短剑,刺透了大巫的心脏,而后随着公子回到京城。”商陆吹了下鬓角垂下的散发,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带着些怀念的意味。 容锦托着腮,认认真真听完了所有,从中窥见了沈裕那段缺失的过去一角。
第78章 天蒙蒙亮时,细雨之中多了隐隐传来的马蹄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闭目养神的商陆,他攥着短剑的手微微收紧,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容锦没有功夫在身,及不上他自小被驯养出来的“耳聪目明”,直到见着商陆起身,这才反应过来。 原本的倦意一扫而空,嗓子有些发干:“有人来了?” “是,”商陆不慌不忙地应了声,“我出去看看。” 容锦双手交握,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好。” 她不知驿站如今是何情境,但追兵冲着他们而来,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马鞭破空声响起,车轮碾过一道水洼,溅起浑浊的泥水。 容锦倚着震动不止的车厢,抱膝而坐。 宽大的裙摆铺散开来,像是片片盛放的莲花,她扣着手腕,感受着鲜明的脉搏。 腕上那道因着种阴阳蛊而留下的印迹,现在只剩下浅浅的一道,若是不认真看,甚至压根不会留意到。 像是转眼间,就已经过了这么久。 可想起当初夜宴上初见沈裕,为他端上那盏掺了药的酒,又仿佛如隔世一般。 谁都知道此行凶险,但她还是选择当这个“诱饵”,这其中的缘由就连她自己都难以衡量清楚。 是因成英跪地恳求的模样有所触动,也因沈裕的安危确实更重要些,他若一死,引起的动荡不知要赔进去多少条性命。 兴许,也掺了些私心。 无论此番能否顺遂度过,她与沈裕之间的恩怨纠葛,自此一笔勾销。 风雨交杂,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尘土气之中,多了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容锦低垂着眼睫,指尖缓缓抚过衣角的绣纹,默念着那些烂熟于心的经文。 临到这种关头,竟莫名安定了些,静静等待着可能会到来的终局。 喧嚣声逐渐远去,马车几番剧烈的颠簸过后,似是终于不济,不知撞在了何处,戛然而止。 “容姐,”商陆声音嘶哑,似是压抑着巨大的痛楚,“下车随我来。” 紧闭的车门打开后,浓郁的血腥气传来。 容锦注意到他肩上不断淌血的伤口,咬了咬唇,将攥着的药瓶递了过去。 商陆扯了扯嘴角,笑道:“没什么大碍。” 追兵在后,他没有功夫包扎伤口,再好的金疮药撒上去也会被血与雨水冲散,没有任何用处。 “那吃两粒凝心丹,总有些效用。” 容锦倒了几粒药丸给商陆,瞥了眼前方泥泞的山路,用随身带着的匕首削去半截衣裙,轻盈地跳下了马车。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她原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显苍白。 “成英与其他侍卫护着另一辆马车突围,引去大半追兵,”商陆利落地毁去痕迹,留了误导的讯息,而后因着她往深山中去,宽慰道,“再过不久,接应的人就该到了。” 容锦拂去粘在脸颊上的湿发,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方才仿佛听到,那些下手的,是奉天教的教徒?” 想要沈裕命的人多不胜数,但能想到利用肖老将军的病引他入圈套的,对他也算是了解。 怎么想,都该是朝廷中人。 商陆稍一回忆:“成英是这么说的。” “是有意扮作教众的模样,以便栽赃嫁祸,还是说……”容锦亦步亦趋跟在商陆身后,喘了口气,低声道,“那些人为报私仇,不惜与贼人为伍。” 年节前,沈裕派兵清缴湖州一带流寇、山匪。 负隅顽抗者,杀无赦。但对那些因饥荒、徭役而被迫落草为寇的百姓,只要手上未沾人命,皆从轻处置。 此举颇有成效。 毕竟江南境况逐渐稳定,曾因走投无路而误入歧途的百姓窥见曙光,回乡守着一亩三分地,总比过着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强。 但也有人因此恨极了沈裕,其中那支“奉天教”尤甚。 容锦曾听沈裕提起过,这支教派早些年就在江南民间小有名气,那场水灾于他们而言犹如一阵东风,趁势而起。 他们借机收拢教众,以歪言邪说蛊惑人心。 于寻常百姓而言,处境愈难时,就越容易被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唬住。 早些时候,奉天教在民间的声势比朝廷更大,沈裕到来后数道政令颁布下去,逐渐削减着他们的声势,也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谁知道呢?”商陆荡去长剑上沾染的血,“这怕是要等公子查了。” 他不了解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也懒得多想,沈裕要他护着容锦,不管对方是谁,他只要还喘着一口气,总会杀出一条血路带她走。 容锦一怔,最后也觉得自己这心操的太过多余。 且不说自己与商陆对此知之甚少,此事自有沈裕料理,将来种种,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成英等人引去了大半贼匪,但依旧有人寻着这辆马车的痕迹,追到山中。 这群亡命之徒情知已无退路,若是拿不到沈裕,便只有死路一条,几乎是发疯一样地搜寻着留下的痕迹。 冬日厚重的衣衫被雨水打湿后,更显笨重,容锦竭力跟着商陆的脚步,半句都未多言,苍白的嘴唇已经快被生生咬出血来。 商陆不知听到什么动静,忽而停住脚步。 容锦拭去眼睫上沾的雨水,疑惑地看着他。 “容姐,他们带了狗,”商陆按着肩上的伤口,并没犹豫太久,果断道,“你不能再同我一起了。” 他身上的伤口不断流着血,纵然有雨遮掩,被找到也是迟早的事情。 若是分开,兴许还能将追兵引到别处去。 无需多言,容锦已经明白他的打算。 她清楚帮不上商陆,于他而言更说是负担更为贴切,就此分开,商陆凭借自己的身手应该能周旋更久。 离了商陆,孤身一人在这全然陌生的深山之中,容锦心中未尝没有担忧,但还是按下本能的惶然,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 她尽可能平静地看着商陆,轻声道:“那你小心。” “你往东走,寻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商陆为她指了方向,迅速道,“等料理了这些人,我来寻你。” 容锦按着袖中的匕首,笑了声:“好。” 商陆走出两步,忽而又回头,没来由地问了句:“你带糖了吗?” 容锦腰间的锦囊里总会装些零嘴,是早些年为了哄容绮养成的习惯,后来倒是便宜了商陆,每次见着她总要讨些。 她愣了愣,径直扯下锦囊递了过去:“沾了雨水,怕是不好了。” “不碍事,”商陆摸出一粒松子糖含了,含糊不清道,“容姐,晚些时候再见。” 说着摆了摆手,身形很快隐没在山林之中。 容锦也没再耽搁,依着商陆先前所指的方向,踩着泥泞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 磕磕绊绊地走了不知多久,几乎难以为继之时,终于寻到了一处藤蔓遮掩的山洞,按着商陆的叮嘱藏在其中躲避。 擂鼓一般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嗓子那股铁锈一般的血气也稍稍缓解。 容锦倚着坚硬的山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自言自语似的骂骂咧咧。 心霎时沉了下来,她拢紧了袖中的匕首,目不转睛地看着洞口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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