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裕本不关心女儿家的衣裳收拾,但在湖州那会儿,容锦接手谢秋桐的铺子后,费神制了不少这样的绢花,连他都看得眼熟了。 文慧仰头看着来人,被日头刺得晃了晃神,这才扬声道:“婆婆,有客人来。” 褚婆婆腰上还系着围裙,擦去手上的水渍,笑呵呵地迎了出来。 她认得冯掌柜,可注意到他身后的沈裕与商陆后,却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冯掌柜,这是?” 沈裕今日原是去公孙家祖宅赴诗会,并未着官服,只一身宽袍广袖的青衫,竹簪束发,乍一看倒像是个清隽的年轻书生。 可他通身的气质,却非寻常书生能有。 家中从没来过这样的人,褚婆婆眯了眯眼,心中浮现不祥的预兆。 冯掌柜捂着脖颈,勉强笑道:“婆婆,先前在绣坊帮过忙的那位李姑娘呢?” 褚婆婆看了看他局促的模样,又看了看旁边冷着一张脸的青衣男人,沉吟道:“她已经走了。” 在褚岳为容锦编的凄苦身世中,她是要被爹娘卖给富商为妾,因不肯屈从,这才想方设法半路逃出来的。 褚婆婆并未全然相信,但也能看出来,容锦从前的境况应当并不好过。 若非如此,她在受伤之后也不会留在自家修养,还得自己想方设法地赚钱。 哪怕眼前这男人看起来仪表堂堂,褚婆婆依旧觉着不可信,态度满是防备。 商陆将信将疑:“当真?” “我老婆子何必撒这个谎?若是不信,大可自己自己找。”褚婆婆将文慧揽在自己身后,反问道,“你们气势汹汹地找上门,与她又是什么关系?” 商陆嘴唇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得看向沈裕。 他从前将容锦当作自己姐姐一样看待,如今再看,却像是一厢情愿,她宁愿借住在萍水相逢的人家,都不肯回去。 但同时也心知肚明,容锦此举并不是因他而起。 沈裕脸上犹如蒙了层寒霜,薄唇抿成一线,最后悉数付之一笑。只是这笑并不如眼,话音更像是淬了寒意:“她是如何到此,又是何时离开的?” 褚婆婆沉了脸色,不肯多言。 正僵持间,褚岳带着食肆新出炉的糕点回来,原是要给文慧的,一进门见着这剑拔弩张的架势,立时挺身而出。 文慧躲在他高大的身形后,拽着他的衣袖,小声提醒道:“这些人,是来找李姐姐的。” 褚岳一听便知,这是容锦小心翼翼躲着的人,当即道:“你们若是再不肯离开,我就要报官了!” 沈裕也在打量着褚岳。 一想到容锦曾在此住过那么久,与这家人朝夕相处,他心中就涌起难以遏制的戾气,恨不得也将此人吊于城楼之上,才能稍稍缓解。 冯掌柜与褚家有些交情,犹豫再三,硬着头皮上前劝道:“二郎,你就如实讲了吧。” 说着,又压低声音提醒:“这不是你我能得罪的人。” “凭他是谁,”褚岳却不肯低头,“胡知县向来秉公执法,闹到府衙去,我也没什么怕的。” 冯掌柜“哎呦”了声,一张脸皱得如同苦瓜似的。 “你与她相识多久,就这样护着?”沈裕眼角颤动了下,说出的话毫不留情,“她是我身边的侍妾,擅自出逃本就有罪,谁若敢私藏协助,也脱不了干系。” 众人骇然,商陆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旁人不了解沈裕,可他却能觉察到,沈裕已然失了素日的冷静,甚至有些“口不择言”。 褚岳额上起了青筋,若非被冯掌柜强行按下,已经要上手将人给轰出去了。 褚岳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尤其脾气上来时,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就在事情将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时,褚瑜因污了衣衫,提前自公孙家的诗会回来,总算将自家二哥给拦了下来。 褚瑜在家中行三,年纪虽小,可真到了正经事上,上头两个哥哥却大都会听他的意见。 今日早些时候,褚瑜曾被公孙玘引着,拜会沈裕。 那时只觉这位沈相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却不料,一转眼竟在自家见着。 他从前知容锦来路不明,怕给自家招惹麻烦,只是穷尽所想,也没想过招惹来的能是这样大的麻烦。 褚瑜审时度势,向沈裕拱手行了一礼:“请借一步说话。” 他知道此事瞒不住,也没有替容锦遮掩的意思,将来龙去脉讲得明明白白,最后强调道:“那位‘李姑娘’已经离开,千真万确,绝无欺瞒。” 沈裕沉默着,倒是商陆先开了口,话音中带着些难以置信:“你方才说,她是哪一日离开的?” 褚瑜掐指算了算,确准无误后,才又重复了一遍。 “我,”商陆猛地回头看向沈裕,不知所措道,“我那日兴许见过她。” 那时封城禁令刚下来时,他奉命去渡口替成英,曾远远地见着个身形与容锦有几分相似的人影。 可等到追上去,人已经不知所踪。 空荡荡的胡同中,只有一辆马车,里边坐着的是沈衡。 他并未多想,不咸不淡地寒暄两句,便转身走了。 原来他曾有两次机会能找到了容锦,却总是失之交臂,生生错过。 商陆讲完那日的情形,几乎已经要将掌心掐出血:“沈衡明明知道您在找容姐姐,他竟敢隐匿不报……” 如果说褚岳的存在已经让他生出戾气,在沈衡这个名字与容锦扯上关系之时,沈裕只觉着身上的血仿佛都热了些。 再想到沈衡今日一反常态,压根没去公孙家的诗会,更是险些气笑了。 等到了公孙玘的别院,沈衡并不在家中,据门房所说,他在不久前乘车离开,说是有公务要回湖阳。 这一日辗转各处,容锦的行踪就像是悬在沈裕眼前的诱饵,仿佛触手可及,又总是差了那么一步。 他彻底没了素日的冷静,亲自骑马去寻。 觉察得不算太晚,在陵川城外十余里处,将马车拦了下来。 车夫是公孙家的仆从,并不认得沈裕,险险地勒住缰绳停下马车,恼火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若真出什么事,你担待得起吗!” “清淮,”沈裕似笑非笑,“你说呢?” 车帘被挑起一角,露出沈衡半侧身子。 他面带诧异,满是疑惑道:“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看着这似曾相识的情形,商陆只觉心头火气,翻身下马,质问道:“你先前诓我一回,如今还想故技重施不成?” 沈衡神情微怔,不明所以笑道:“恕我愚钝,竟不明白这话因何而起。” “你!”商陆懒得同他争辩,径直上前,重重地扯下了车帘。 可车厢之中除却沈衡,再无旁人。 地上铺着一层绒毯,小几上摆着茶水、书册,一眼望去也无可供藏身之地。 商陆一愣,几乎怀疑这马车是有什么机关暗格,还没来得及翻找就被沈裕拦下了。 “不必白费功夫了。” 沈裕按着额角,压下隐隐跳动的青筋,原本躁动不安的血像是被泼了盆冰水,终于冷静下来。 他自嘲似的嗤笑了声,看向沈衡的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狠戾:“你帮她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 他毫不怀疑,此时的容锦早已从别的路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陵川。 “您怀疑我藏了容姑娘?”沈衡似是终于反应过来,无奈道,“纵然是要论罪,也该有证据才是。” “我知您记挂着容姑娘,关心则乱。可您应当也明白,这世上许多事聚散随缘,花开花落自有时,强求不得。”沈衡脸上未见慌乱,恭恭敬敬提醒,“今日京城送来最新的邸报,您该回京了。”
第88章 入夏后,江南一带又是连绵数日的梅雨。 去岁肆虐的水患几乎在每个人身上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一度人心惶惶,有不知所措烧香拜佛的,也有提早离乡避祸的。 好在有惊无险。 陈桉自接下修堤理水的重任后,身体力行,亲至各地查看境况,将水患中毁得七七八八的堤坝重新规划起来。 当初沈裕给了陈桉极大的权利,在此事之上,江南各地都得听他的安排。 这其中虽也免不了各方的私心算计,但磕磕绊绊的,还是在大雨来临之前做好准备,避免重蹈覆辙。 就连中枢,也专程传令江南六州,提前做好防范。 眼见各地安稳,未曾再有当初的惨况,众人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得以放回肚子里。 不过这雨也不是毫无影响。 于容锦而言,生意不好倒是其次。 院角那几丛月季原本开得正艳,受了大半月雨水的浸泡后,根系烂了大半。只得将这些花挖出来,修剪枝叶,暂且移栽到别处。 她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忙了半晌,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叩门声响起。 容锦擦去净手的水,开了门,一只竹编的篮子随即送到眼前。 竹篮中铺着荷叶,堆着好几只新摘的莲蓬,还插了朵开得正盛的莲花。 粉白两色,娇嫩可爱。 “云姐,你要的莲子来了。”映月并没打伞,头上倒扣着一整片绿莹莹的荷叶,裤脚一直挽到膝盖,腿上还沾着些许污泥,笑盈盈道,“我来时还遇着陈夫人,她托我捎句话,说是若你得空,晚上过去吃鱼呢。” 容锦自到了这芙蕖镇,除却交付绣品,并不常与旁人往来,映月是个例外。 江映月年纪不大,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父亲死在去岁那场洪灾之中,家中没了顶梁柱,只剩她与娘亲,还得供养那位不大好伺候的祖母。 江母从前帮旁人浆洗衣裳,去岁因忧思过度伤了身体,养家的重任便都落在了映月身上。 映月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却并没怨天尤人,甚至没抱怨过半句。 她心思活泛,嘴皮子利落,一年四季总能想法子倒腾点东西买卖,勉强将这个家给撑了起来。 容锦第一眼见着,就觉着她很像从前的自己,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关照一二,也会将做好的绢花交给她兜售。 至于她口中的“陈夫人”,说的则是谢秋桐。 容锦当初辗转乘船离了陵川,漫无目的地在江上过了几日,直到微雨过后,见着渡口数株花簇锦攒般的胭脂海棠,心中一动,索性就在此处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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