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便。” 沈裕答得有些太快,甚至没等容锦说完,像是是怕她就这么离开一样。 游川抱着手臂立在庭中,眉尖高高挑起,嗤笑了声。 “我只是怕吓着你,也怕污了你的眼……”沈裕叹了口气,“你若不介意,只管来就是。” 房门并未落锁,只稍稍用力,便应声而开。 隔着那扇再熟悉不过的屏风,可见沈裕影影绰绰的身形。他坐在书案后,像是在翻看公文,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容锦满心疑惑,直至越过屏风,才发现他两臂不自然地搭在案上,宽大的衣袖铺开,遮得严严实实。 “我劝你不要再往前,”游川抱臂倚在门边,懒散道,“虽说火棘虫更喜欢他的血,但说不准偶尔也想换换口味呢。” 像是为了佐证他这句话,素白的衣袖之下蜿蜒起伏,仿佛藏了什么活物。 容锦倏地停住脚步,她不知何为“火棘虫”,但看眼前这迹象,倒像是沈裕双腕之上各缠了一条小蛇。 她咬着唇,才没发出任何声响,满是不解地看向沈裕。 沈裕面色比平日里更要苍白几分,额上有细汗渗出,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开口时也像是在竭力忍耐着痛苦,警告道:“游川!” “我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游川摊了摊手,“这种要紧时候,你心绪不宜起伏太大,若是失控了,咱们谁也讨不了好。” 沈裕闭了闭眼,神色冷了下来。 游川见此当即站直了,又向容锦道:“方才说的都是玩笑话,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只要我在,绝对不会出什么什么岔子。”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也不知是有什么把柄攥在沈裕手里,只是这话说得又着实有些不吉利。 容锦嘴角抽了下,缓缓问道:“火棘虫,是什么?” 游川看向沈裕,见他颔首,这才道:“是漠北独有的一种毒虫。常人若是被它咬上一口,轻则肌肤溃烂,若是救治不及,一命呜呼也是有的。” 容锦瞥了眼沈裕那宽大的衣袖,隐约可见素白之下的一抹红,显得格外刺眼。 她想起分别前颜青漪所言,轻声道:“这是要以毒攻毒?” 对于沈裕的病,无论颜青漪还是荀朔,想的一直是如何将他体内的毒慢慢拔出。以毒攻毒这种事风险太大,任是怎么想,也非长久之策。 沈裕无力地笑了笑:“是。” “可这病,颜姐姐不是已有头绪了吗?为何要……”容锦欲言又止。再问下去,就要越过那条无形的线了。 游川像是看出她的不解,凉凉道:“这些毒在体内多年,早就融入肺腑骨血之中,想要拔除,与削肉剔骨何异?” 颜青漪也曾提过这一隐患,说是就算将来拔了毒,悉心将养,沈裕的身体也未必及得上常人。 容锦皱了眉,回头看向他:“那你这法子,是有何好处?” “这可不是我的法子,”游川索性在一旁坐了,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因断了筋手腕无力,溅出几滴。他毫不在意,换了左手端起杯盏,“这是大巫当年订的计划,只是没来得及办成,就被这位一把火给烧没了。” 他得了沈裕的默许,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 在众人眼中,漠北旧事是沈裕的忌讳,大都不在他面前主动提起,容锦亦然。她凭着偶然得知的只字片语,拼凑出旧事的模糊轮廓,终于在游川这里得到了证实。 昔年沈裕流落漠北,最先被发配去的,是斗兽帐。 漠北尚武,爱厮杀。于他们而言,鲜血与烈酒犹如最好的春|药,极度刺激、上|瘾。 在没有战争的日子,斗兽帐是这些人最爱的去处。 他们将身体健壮、功夫好的俘虏押在斗兽帐,再与饿了几日的猛兽一共关在精铁铸成的硕大笼子中,以血气四溢的搏斗为下酒菜。 又或是同类相搏,以抢来的珠玉、宝石等物当做赌注,看看谁是那个能活着走出笼子的人。 斗兽帐里的人总活不了太久,或是葬身野兽腹中,或是死在同类之手。 沈裕算是活得最长的那个,整整一个月的车轮战下来,竟还没死。 哪怕奄奄一息,腿上血肉模糊隐约可见白骨,却还是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割断了猛虎的气管。 但他伤得极重,纵然一点点艰难地爬出笼子,以那时的伤势,怕也活不下去。 是难得来斗兽帐一回的大巫“救”了他。 大巫看中了沈裕的毅力、耐力,主动开口讨了他,要用他去试那些自己研制出来的毒。 而沈裕给了他极大的惊喜。 一轮又一轮的药试过,沈裕几次命悬一线,最终却都熬了下来。 分明是油尽灯枯之相,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却像是还有未了的牵挂,吊着他最后那口气。 这么些年,大巫终于等到他最满意的试验品,满心想的皆是自己的雄图大计,却忘了沈裕并非任人摆布的傀儡。 哪怕穷途末路,不得自由。 他再次活着爬出了地牢,用一把烧了三日的大火,给了所有人一份隆重的回礼。 大火烧红了漠北天际,大巫死在商陆手中,带着他未尽的大计咽了气。 “那老东西虽神神叨叨的,但也有点本事,”游川左手指间夹着根竹签,不甚熟练地转动着,“他没想杀沈裕——至少那时还没这样想。” 说着站起身,挑开沈裕的衣袖,以竹签精准挑了缠在沈裕晚上的那条赤红色的虫,浸泡在一旁的烈酒之中。 “所以他留下的法子,倒也能用。”游川如法炮制,将另一条也浸在酒中,“不出意外的话,没什么问题。” 容锦就没听过哪个大夫能说出这么不靠谱的话,一时无言以对,只好看向沈裕。 沈裕倚在那里,虚弱且狼狈,仿佛抬根手指都费劲,也不知过多久才能缓过来。 游川揉着手腕,忽而问:“我能见繁音了吗?” “可。” 沈裕话音刚落,游川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门口。 容锦还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注意力歪了下:“谁是繁音?” “他的心上人。” 游川这个人来去如风,居无定所,就算以沈裕的手段,想要抓住他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唯一能牵绊他的,是有先天不足之症的繁音。 繁音自小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年纪渐长并无半点好转,说是性命全靠诸多名贵药物吊着也不为过。 游川昔日为秦氏办事,便是为此。 “他从前伤你,我令他还了,”沈裕抚过她颈侧,指尖微微颤抖,“你若还是不高兴,我……”
第110章 初相识那会儿,沈裕再怎么被病痛折磨,在旁人面前也总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天生痛感迟钝。 就如某些对峙的凶兽,无论伤得有多严重,都要强撑着“虚张声势”。 因为只要稍稍露怯,就会招致反扑。 眼下他倒是半点都不装了,是全然信赖的姿态。将虚弱与伤处展示给她看,换取想要的安抚。 冰凉的指尖抚过脖颈,凉得像是刚从深井中的水,带起一阵涟漪。 容锦攥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颇有些无奈:“你既指望着游川为你医治,却又下这样的手,就不怕他怀恨在心?” 沈裕漫不经心地笑着:“我若什么都不做,他才要疑心。” 游川的母亲虽是大周的人,但他自幼在漠北长大,早就将弱肉强食的规则刻在骨子里。 新仇旧怨累在一起,断一根手筋算不得什么。 何况游川唯一的软肋攥在他手里,沈裕看得明明白白,只要繁音活一日,游川就不会想着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那是他心上人,也是约束他的无形枷锁。 手交叠在一处,原本冰凉的手指渐渐沾染了她的体温,带着若有似无的馨香。 沈裕不自觉地拢紧些,见容锦的目光落在案上那盏酒上,低低地咳了声,提醒道:“你方才说,去见了苏婆婆?” 容锦这才回过神:“是。” 她将带来的镯子给沈裕看过,大略解释了来龙去脉:“这是令堂留下的物件,还是该给你。” 话音未落,沈裕已经将从锦盒中取出的玉镯,戴在了她腕上。 上好的翠色如山间莹润的湖水,通透灵动,与白瓷般的肌肤相得益彰。就连大小也恰到好处,犹如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很相衬,”沈裕抚过翠玉,神色中添了几分怀念,轻声道,“就收下吧。” “可……” “苏婆婆是我母亲身边最亲近的嬷嬷,她看着我自小长大,也算是半个长辈,”沈裕顿了顿,一哂道,“至于沈氏族中那些,不提也罢。” 苏婆婆已是油尽灯枯之相,时日无多。 沈裕未曾多说什么,却叫人遍请名医,甚至不惜在朝政上稍作让步,以换取太医院那位专治此症的老太医来为她请脉。 可生老病死,总是强求不来。 哪怕诸多名贵药材如流水般送去,也只是勉强多续些时日罢了。 肖望野已死,苏婆婆去之后,再没什么人能称得上是沈裕自己承认的“长辈”,更没人有资格替阮氏送出这只给未来儿媳的聘礼。 这席话,哪怕如今的沈裕也说不出口,容锦却领会了他的未尽之意。 容锦早些年日子过得拮据,一年到头也就年节前能裁件新衣裳,通身上下没什么首饰。再后来,忙着刺绣、制簪,腕上带着饰物平添麻烦,也不会有意添置。 腕上传来的重量于她而言全然陌生。 沈裕将她这沉默领会成另一层意思,眼眸逐渐黯淡,最后付之一笑:“罢了,你我之间不急在这一时……” “我每日要做的事情有很多,难免磕碰,这镯子给我了,也只能束之高阁。”容锦打断了他的强颜欢笑,自顾自道,“你若不觉着可惜,那我先收着就是。” 沈裕原本已经垂了眼睫,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她,那双深潭一般的眼倒像是含了星子,格外亮。 “锦锦,锦锦……”他将容锦拥入怀中。 朝堂之上能言善辩的人此时笨嘴笨舌起来,仿佛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因答应了苏婆婆,容锦在别院多住了几日,陪她说说话,讲些南边的见闻。 这几日下来,阿云总算不似初见时那般防备,只远远地看着。也不知是不是还残存着些许小时候的记忆,没多久,竟肯主动贴上来,蹭着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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