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不必怕,此事交与我。” 暂离京城,避开林氏的盯视,她能够有许多机会接近薛晟,这固然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她不知薛晟究竟会怎么做,她只能耐心静静的等。 初五这日薛晟便启程。对外宣称是去临县探亲送年礼,他走的第三天,杨氏来了趟竹雪馆。 妯娌二人对坐窗下炕上,寒暄片刻,杨氏说明来意,“五弟妹也知道我那不争气的幼女慈儿,从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好,隔几日就闹回头疼脑热,前些日子我娘家嫂子请了法师替慈儿相命,说这孩子倒有几分佛缘。若能佛前静心做上一段时日法课,于这胎里带来的病症大有益处。” 打量林氏神色,见她神色恹恹的,不过强行耐着性子在听,杨氏笑了笑,便不转弯抹角,“弟妹也知道那孩子身子差,要她独自去三十里外的寺里过活,别说我与大爷不放心,就是老太太、太太也不肯答应。那法师说,另有一方儿,寻个生肖月份与慈儿相同的女孩子,顶了慈儿的名儿去,供上三十日手抄经文,功德也能算在慈儿头上。” 林氏笑道:“这容易,嫂子来我这儿,想来我院里有合适的人?” 杨氏握住她的手,面色窘然,“实在过意不去,要五弟妹跟着费心。二婶那边院子里原本也有两个合适的,毕竟是长辈跟前的人,实在不好开这个口。”隔着房头自然没有同胞兄弟之间行事方便。 林氏摆摆手,“哪儿的话?我这做婶娘的,自然也盼着咱们慈儿好。嫂子只说,要谁去做这个替身?” 杨氏犹豫道:“打听得五弟妹这儿有两个肖龙的姑娘,慈儿是六月生的,不知是忍冬姑娘还是……” “是顾倾。”林氏道,“她是六月生的,肖龙。” 回身吩咐身边伺候的人道:“去喊顾倾,叫她收拾几件衣裳,来见大奶奶。” 薛晟不在京城,留着顾倾在身边也没甚用,她身边又不缺那两个服侍的人,顺水推舟叫大奶奶欠她个人情。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顾倾领着个小丫头,乘着府中车马出了京,到得泾口码头,又走水路。 第二日夜里,才抵达闻江江口。 她有些不适舟车,清晨赶路至今,饮食用得潦草,攀在船舷上欲呕,胃里却虚空无物,只闷闷忍着难受。 岸上薛晟骑在马上,身穿天青海牙纹锦袍,腰束金带,肩披狐裘,已在寒风凛冽的江口候了许久。 顾倾头遮帏帽下了船,薛晟冷峻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向姑娘伸出手去。 似乎离了京城,那些繁杂冗余的规矩体统都可暂放。顾倾自然不会扫了他的兴致,她递出纤白的指头,由着他将自己拖抱上马。 夜色深沉,远近人家都已没了声息,只闻大道上踢踢踏踏的响亮蹄声,由远及近。 马匹停在一户气派的宅院前,雀羽含笑等候在阶上。 薛晟跳下马,回身把姑娘搀下来,雀羽便挤到跟前,笑着与顾倾寒暄,“倾姑娘路上都好?行船骑马可还习惯?屋里备了热乎饭菜,有姑娘爱吃的醋鱼,还有煎酿雪丸子。” 雀羽说这话,莫名带了几分亲近得意,这两样都不是当地的菜式,听名字就知道是南边的吃食。 薛晟牵着马缰一言不发,踏出半步遮在顾倾身前,抬手扶了扶她头上遮着的帏帽。 姑娘隔着他还与他身后的人说话,“太好了,多谢雀羽哥替我想着。” 她虽这样感激着,可胃里翻滚的那股呕吐感,还在煎熬着她,此时提起吃的东西,更想呕。 雀羽瞧不见她表情,仰起脸对上自家主子爷硬朗冷峻的下颌,一丝凉风卷过颈边,他缩了缩脖子,笑道:“外头凉,姑娘快跟爷进去再说。” 转过影壁,绕进回廊,长长的一段路,一开始她小步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夹道转角,他忽然伸臂过来,撑开手掌示意将自己的小手搭上。 她的指尖有些凉,落在他宽大的掌心中,被紧紧包裹。熨贴的温暖从指缘徐徐上蹿。好像牵手拥抱,都已经变得十分自然。 他并不说话,牵着她无声漫步过甬道,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厅前。 是座品字形的建筑,前排阔气开敞的厅和左右两间耳房。穿堂而过,四根通天红色抱柱顶着彩绘繁丽的藻井。再向里,左右各一座梨木雕成的槅门,他牵着她推开其中一扇,三进的通室展现在眼前。 明次间以金、红两色装饰,绣帘垂帏,雕梁彩画。帷后半遮半掩的架子床,隔得远,瞧不真。 薛晟停步在门前,取下她头上的帷帽抚了抚她软嫩的脸,“叫人备了热水,你一路劳顿,先梳洗一番。” 顾倾点点头,转身跨入明间。身后的门被从外阖上,她对着眼前这座美好华丽的房间兴叹。 入京这些年,供她栖身之处,或是柴房陋室,或是拥挤不堪的下人房。隔出三两步长宽的位置,摆一张床板,衣裳鞋袜只三五套,拥挤地塞在床下的箱笼里。 她早就没了家,对住的地方也不再有奢望。 她缓步朝里走,掠过榻上黄杨木的案几桌屏,窗前珠宝堆积、敞开的妆奁,烟云纱半遮的床榻,丝绸粱枕,滑软锦被,胸腔里翻腾的呕意像灌进了风,变得空荡而生疼。 一人高的四扇绣屏后,热气蒸腾的浴桶。 多少年不曾好好泡个热水浴,她早就习惯了夜里摸黑在脏污的厨后冲冷水。卖身为婢,这些年何曾体面的活过? 她一件件解开素衣,赤足踏着松软的地毯跨进水里。 外间酒菜已经备好,薛晟独坐在桌畔,耳边细碎微弱的水声,仿佛近在咫尺。他抿茶饮了一口,淡淡茶烟朦胧了他的五官。 内里,顾倾沐浴毕,拥着披巾立在床侧的雕花柜前。 繁复多样的衣裙一字排开,足有三五十套,软纱、轻绢、丝绸、云锦,绣花、缂丝……她踯躅着,指尖拨过去,从中挑了件轻薄的烟霞色束腰裙。 窸窣的步声来自身后,薛晟回头望过去,姑娘松挽长发,缓步朝他走近来。 她没有匀妆,刚洗净的面容稍显苍白,发梢隐约滴着水点,一缕碎发贴在雪白的颈上,洇湿了一小块衣衫。 烟霞纱物如其名,如烟似霞,淡淡的粉紫透着灰蓝,在不同的光影下呈现不同的美感。 她身姿纤柔,最适宜这样浅淡又宽窄合度的衣衫,窄腰紧束在绢中,袅袅婷婷不盈一握。 薛晟坐在椅上没有动,目视面前的空位示意她坐下来。 举箸替她夹了一块醋鱼,斟一盏热腾腾的酒摆在她面前。 姑娘苦着脸,小心翼翼用牙箸挑着鱼肉,半晌不肯送到唇边。 男人瞥见她的举动,不由失笑,“雀羽特地为你安排这一桌,怎不用?” 门前二人不是亲亲热热的说起她喜欢吃的东西?她那些琐碎的生活喜好,雀羽知道得一清二楚。 姑娘勉强抿了一小口醋鱼,蹙眉扪着胸-口,想牵出一抹笑来,却是不能。 男人发觉不妥,移步上前,弯身遮住她头顶大片光线。 “不舒服?” 她眸子里蕴了薄雾,渐渐化开成朦朦的水汽,湿润的发梢贴在脸颊上,被他用指腹轻柔拨开。 “车上颠得厉害?”不常乘车的人出远门,的确会不习惯。 她点点头,又摇头,小声地道:“无碍……歇一阵就好了。” 她脸苍白成这样,想来刚下船那阵便不舒服了,他还带着她骑马吹风,驰骋了一路。她只温顺的听话,半句不肯言语自己的难处。 垂眸瞧她身上轻软的衣料,被未干的长发打湿了一大片,虽屋里烧着地龙,到底是凛冬时节,哪能这般不仔细? 他微微蹙着眉,扶住她的肩膀轻道:“这些若是吃不下,叫人煮些清粥,热着饮一盏,先进去歇歇,能走么?” 姑娘点点头,仰头望了他一眼,含羞虚软地倚靠在他身上,脸颊贴着他腰上的金带镶玉扣,“辜负爷的美意……我过意不去。” 清爽的嗓音因着身体不适而显得娇弱无力,一呼一吸间字字颤动在心里。 男人抿唇不言,俯身将她抱起。 身子空悬,女孩惊慌地勾住他脖子,张开水眸小心打量他凝霜带雪的眉头,见他沉郁的面容始终不见半点柔软。她有些不安,即便是相拥相亲,也始终拿不准他的情绪。两手轻搭着他的肩膀,把烫人的面颊埋在他颈窝。 手上的人轻若无骨,清淡幽冷的香气清晰扑鼻。他抱着她走入适才那间房,越过珠帘绣帐将她小心放在床上。 他探触她的额,宽慰道:“没发热,只是精神差些,兴许是太累了。” 他挽下帐帘,替她盖紧衾被,“你先睡一阵,待——” 蓦地,腰上的带扣被纤细的小手勾住。他垂眼望向帐中人,耐着性子问她,“怎么?” 姑娘一双春水微漾的眸子湿漉漉地望着他,软着嗓子小声说:“爷能不能别走?” 胸腔内一星半点的烟火鼓噪着。 薛晟面无表情盯着眼前人,本就幽沉的眸子黯下去,他抿了抿薄唇,眉头染上明显的阴戾。 他是个男人。 一个体魄健全,壮气血性的男人。 从她追随他离京而来,从外走入这间屋中时起,就已经注定他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她究竟哪里来的勇气,敢这样勾住他腰上的带扣软声求他留下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顾倾盯视他阴沉的眸色,曾有一瞬,也生出几许恐惧的情绪,她怕自己原是错会了他的和善,不过当她是个可供逗玩的物件,偶然和颜悦色的盘玩一二。如若他其实心里并没半点情,她这般试探,也许只不过是自取其辱。 僵持几息,她几乎快要败下阵来,肩膀轻颤,倔强地咬唇忍着不肯说出后悔的话。只用春雨濛濛的眸色仰视着他。 薛晟攥在袖口的手掌舒开,心内长缓地叹了一声。她孤身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又难受得这样厉害,一时心内无助,想有个熟悉的人陪在身边又算什么出格?她年纪还轻,远还不懂男人的卑劣。 俯下身来,手掌蹭了蹭女孩温热的额头。指尖顺着她额头鼻尖一路滑去,轻捻她失血干燥的唇瓣。 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沉声开口: “——好。” 扣住她的手,撩袍倚坐在她身边,“我陪着你,睡吧。” 女孩闭上眼睛,剧烈的心跳像鼓点。 她是悬崖边上走铁索的人,一分一毫都要小心算计。 勾留他,撩拨他。赌他心里,有没有自己。 昏昏沉沉过了一夜。顾倾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醒过来时,发觉手掌酸麻,偏头望去,男人坐卧在床沿,牵住她手的动作竟是维持了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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