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晟笑了声,“大人说的,可是京中近日红人薛催命?小可远在南城,也有耳闻,不瞒大人——”他压低声,凑在戚长融耳边,“小可假借他宗族名头,还颇做成了几笔营生。” 戚长融笑了开,手指头点着薛晟的胳膊,“你这人……对我胃口,果然是把做生意的好手。” 二人含笑碰杯饮了酒,戚长融搭在他肩上的手始终没松开,“仁德坊那块民居,薛兄弟是诚心要?你说说,这岷城九坊十八街,哪里不比那儿好?要做生意,福兴坊,六水口,哪儿不是风水宝地?要抛卖的现成馆子茶楼也不少,怎就非得那块儿地?” 薛晟垂眸抑住眼底的厌恶,牵唇笑了笑,“大人有所不知,小可从南城远来此处,原是为着家父的遗愿,家父本就是岷城人士,甲申年因故迁往南城,这些年一直惦念故里,直至过身,都没能再瞧一眼故乡的风土。这几年南边多灾,匪患又屡发难止,粮米税逐年上涨,至今年,已抽高到了四成。小可做的是米粮生意,长此下去,可还有活路能走?为免倾覆家财,不得已另寻旁道,想到父亲遗愿,这番便特来岷城探访。” 他顿了顿,道:“我来之前,已经寻人细问过岷城的风土人情、文俗习性,知岷城多茶酒,好鼓戏,如今北迁而来,过往的营生是准备歇下不做了,小可寻高人在城内勘察风水,方士言道,那仁德坊乃是宝地,临川而傍,盘水而踞,水兴为财旺,所居又皆是贫民,一来,置地的数目在小可能许的范围内;二来,此地与福兴坊、六水口隔街相望,来日若是建成酒楼茶肆,往来相偕相带,不怕门庭冷落,宾稀客薄。” 戚长融笑道:“原是这样。薛兄弟迁来岷城,原是重归故里。来,咱们再饮一杯。薛兄弟来这些日子,诚意十足,礼数周全,也该是我等回馈一二的时候,薛兄弟可知,今儿这鼓上起舞的是谁?” 薛晟半眯眼眸,朝厅心唱戏的小旦望去,浓妆重彩,实在分辨不出眉眼如何,“大人可把薛某难住了,薛某于这鼓戏一道,实在一窍不通。” 戚长融并不生气,拍拍手,命那唱戏的小旦近前,姑娘柳腰款摆,软绵绵跪在桌外。“这是城里最有名的戏班红角,赛飞燕。赛得过赵飞燕的美人儿,不知薛兄弟,可有兴趣?今儿晚上就命她陪侍薛兄弟,如何?” 薛晟抱了抱拳,“大人美意,薛某感激不尽,只是——只是……” 戚长融笑笑,眼底漫上一抹凉意,“怎么,薛兄弟瞧不上?” “岂敢,”薛晟道,“大人有所不知,薛某家有河东狮,于男女事上……实在不宜,叫大人见笑,薛某十足惭愧。大人美意,薛某诚心领受,来日必不忘大人恩德。” 戚长融面色不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说,薛兄弟爱妻重妻,戚某自不好强人所难。” 二人耳语一阵,便各回席位,与众人推杯换盏去了。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薛晟离开时,脚步踉跄,被从人搀扶着送入车里。 戚长融立在楼上窗前,目送他车马远去,身后,中年男人躬身近前,小心翼翼开口,“大人如今还有什么疑虑么?小人命前往南城的人探回来,这薛承恩,确是南商无疑,因得罪当地商行,被挤兑得做不下去。小人又查过县志,他祖上确是咱们岷城出身……大人,不过是个来寻活路找机会的贱商,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依着小人瞧,这便找人与他签个假文书,把仁德坊卖给他,钱数进了口袋,这人便就地填入井……” 戚长融冷笑:“填井?他来这些时日,可叫你见着了他的家财?不经探看就定契付银子,你当他是傻子?旁的宅地一概不要,只点名要买仁德坊,我问你,仁德坊是干什么的?你不知,还是我不知?一个外地来人,难道就真那么巧?” 中年男人不敢争辩,垂下头撇撇嘴,“那依着大人,这薛承恩该当如何处置?瞧他送来的礼,家底着实厚实,不过来岷城数日,大伙儿的腰包都给他填鼓囊了。这么个肥羊送进嘴里,大人,咱们就由着他跑了不成?” 戚长融哼了一声,不答他的问话,倒想起另一桩事来,“此人连赛飞燕都瞧不上,想来,是家里那个正新鲜。” 中年男人素知他秉性,当下堆起满脸笑来,“大人都赞过的妇人,自是千娇百媚,俗粉难比。绕开仁德坊的事且不提,下官眼前倒有一计……” 雪片簌簌而落,子夜时分,繁华的街巷没了声息,只闻车轮辘辘声响,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两条痕印。 雀羽提着灯,微微掀开帘幕打量里头闭眼靠坐在车壁上的人。 “爷,您觉着还好?从前可未喝过这样多的酒,也不知那些人有没有胡混什么东西在里头,爷以身犯险,实在不值得。” 薛晟摆摆手,“无碍。”他衣裳一丝不乱,坐姿优雅笔直,丝毫不见醉态。 雀羽哼道:“这个戚长融,礼收了一堆,事却一点儿不办,今儿设这劳什子酒宴,分明就是做个假象给爷瞧。那仁德坊探了几回,咱们人里武艺最高强的都进不去,哪里的民宅这么守卫森严藏龙卧虎?我瞧线报多半就是实情,这里头,有猫腻!” 薛晟张开眸子瞥他一眼,雀羽意识到自己多言,忙掩袖住了嘴。 风声狂啸,马车浸在雪雾里,伴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驶入行馆。 顾倾还没有入睡,敞开一方轩窗,拥被望着外头的雪。 她刚服过避子药,每日一丸。怕留下药味,又洗浴了一回,熏了常用的“袖中雪”。 薛晟傍晚对她剖白的那几句,此时还令她晃神淡淡的想着。 男人的所谓真心作不得数。 这些年她收到的爱慕剖白,不比受到的欺凌更少。 她不会轻信。 如今正在男人意念旺盛的时候,渴思的也不过是帐里欢愉,待多尝了几回,也便厌腻了。 她需要一剂猛药,令薛晟真正记得她的疼,念着她的好。 离回京尚有不少时间,她可以慢慢筹谋,细细思索。 外边传来请安声,顾倾知道,他回来了。 她起身关上窗,趿着绣鞋迎了出去。 他一身浓重的酒气,沾染了满身脂粉香。 见着顾倾,下意识退了两步,“等着,莫熏着了你。” 这人素来爱洁,自然不想自己一身酒污脂粉的模样落在姑娘眼里。 他转身进了屋中,顾倾想了想,没有跟进去服侍。 半晌,男人披着一身寒气从内出来,移步到厅间,接过顾倾递过来的热茶。 她抬手摸摸他滴水的鬓角,眉尖轻蹙,“冷水伤身,爷……” 指头被攥住,男人半眯着眼眸望她,笑道:“往后你与我同浴,我便不用冷水,可好?” 女孩儿被他捉弄得面红耳赤,别过身嗔道:“爷喜欢什么尽管去,往后我再不管了。” 他朗声笑,捏着茶盏支颐望着她,“气性越发大了,今日我在宴上托词家有河东狮,料不到,还真有一个。” 顾倾立在他几步开外处,半倚雕花落地罩,裙摆之下,一双雪白细足赤着,随意踩在碧色的绣鞋上。粉白衬着浅碧,柔的柔,嫩的嫩,惑人夺目。 薛晟别过眼,抿了一口清茶。 他饮了许多酒,虽海量难醉,可此时也觉昏然上头。灯色下眼前佳人比那赛飞燕不知美上几许,过往二十余年他孑然一身、孤冷凄清,焉知不是眼界高然,瞧不上凡俗脂粉之故。 自遇上这一人,自此堕入凡尘,邪念频生。适才心内窜上那抹隐秘无法与人言的热燥,隐在凝霜带雪的平和面容之下,唬得了人,骗不了自己。 也许他本就是个顶俗气卑劣的男人。
第32章 他起身,缓步朝她走去。 顾倾仰头望向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幽暗的瞳仁内,隐隐浮动着分明而深沉的欲。 她竟一时有丝恐惧。 脊背爬上一串令人战栗的冷。待退后,雕花地罩阻着身形,他掌心探来,撑在她身后的红木上。 臂弯与他、与地罩间,逼仄狭小的一片空地,挤着面红耳赤的顾倾。 她别过头垂下眼睛,不知自己害怕着什么。蓦然无法直视那双情绪不加掩饰的眼眸。 他抿唇笑了笑,酒热翻腾在喉间,喉节滚了几滚。 指尖搭在她攥住袖角的指头上,勾住了,轻摇。 “倾城,我是与你说笑。” 又说:“莫怕,我知你伤着,不会如何。” 偏生说得这样直白,倒叫人羞得紧。顾倾咬住下唇,脸上越发散出无法挥去的潮热。听他低低沉沉地道:“夜深了,我们安置,嗯?” 他俯下身来,揽住她膝弯将她抱起。 顾倾顿了顿,抬手搭臂在他肩膀上,被他抱着转入内堂。 她将面颊贴在他滑软微湿的袍子上,冷水浸浴,他肌肤却是烫的,灼人的温度通过衣袍传来,热热熨着她柔嫩的脸。 男人将她稳稳放落,回身垂下金钩挽着的帘帐。 顾倾不语,心内翻涌着复杂的纠扯,那些无法对人言明的心思。 男人俯下身,将她缓慢而轻柔地拥在怀里,掌心托在她僵直的背上,闭眼道:“睡吧,倾城。” 他不敢去瞧那双水雾朦朦的眼睛。 怕失了魂,走了智,不管不顾的沉沦。 他的渴望分明那般炽烈昂然,顾倾默了片刻,定下心神抬手软软勾住他的脖子。 “爷,咱们还在这儿多久?” 薛晟抿唇,轻抚着她的脊背,“依着原定的时间,约莫十来日,如若事情进行的不顺利,我会先命人送你回去。” 她摇头,紧缩在他怀抱里,闷闷不语。 他眉头紧了紧,如何不知她忧思什么,京城有个林氏,他视若珍宝般宠着哄着的姑娘,回去后就又成了供人使唤的奴婢。 薛晟曾想过,置一座宅院,给她个新的身份,先教她脱了籍,慢慢筹谋。可此话又岂说得出口,他的宠难道便廉价到,只让她偷偷摸摸做他的女人? 他知道顾倾为人,看起来柔顺乖觉,可她也有傲骨。若肯苟且而活,当日又何须剜骨挣离薛勤桎梏。 这样自私无能的话,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 ** 顾倾每日都要出去走走逛逛,她这一生,记忆最深的几年都关在林家后院和薛家大宅中,坐在四角天井里望着头顶那片窄小的天空。如今偷得这几日闲暇时光,不愿白白蹉跎。 雀羽前后打点,命人赶车载她南北西东的逛,有时买些当地的美味小吃,有时坐在街边茶寮看半出鼓戏,抑或什么也不做,只扶栏站在桥上,望着底下结着碎冰的江上往来行船。 薛晟白日忙着公务,她便自己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倒比夜里对着他时轻松。不必做戏演给谁瞧,不必拌娇作痴让谁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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