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摊开信纸,看他密密麻麻写来的相思。 他与她分享自己过往求学时遇到的糗事,与她诉说兄长故去之后自己无法止息的痛楚,他想告诉她自己也是个会被情绪左右的凡人,也有着自己的执拗和烦恼,有缺点和软肋。他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无坚不摧,也非她以为的对感情无所谓。 也许是少有对人吐露真心的机会,他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甚至显得有些莽撞冒进和孩子气。他少有的,向一个人坦诚剖开真实的自己。 她折好信纸,将信和锦盒投放在床底装衣裳的箱子里。 大年初四,小城热闹的氛围还未散去。 医馆仍开着门,古先生回来后接了两个伤势不严重的病患。时下凡事讲求吉利,年节的日子里若无紧要的问题几乎是无人来投医的。栾氏闲下来,约了倾城去逛庙会,每逢佳节,人们总需要有个去处放松一番。 栾氏在送子观音前虔诚跪拜,虽早对自己的肚子不做幻想,其实心内仍有几分遗憾。她不是不喜欢孩子承欢膝下,只是身体不允许,常被人拿肚子说事,她亦感到厌烦无力。起身走出大殿,望着三三两两结伴出行的往来行人,栾氏想到倾城独自一人离京远来云州,“妹子,过年过节不怕冷清?怎么不给自己再找个伴呢?” 倾城笑道:“缘分未到,什么时候遇上了那个想嫁的人再算吧。” 不是没人给她说过媒提过亲,四邻都是热心肠,她甫一到云州,就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听。云州民风淳朴,寡妇二嫁亦是常事,她身畔未带子嗣,“再婚”丝毫不受阻滞。 前头街上一名铁匠,也早早放出话来,说愿意许她一个安妥的家。 倾城还没考虑过自己的终身事,眼前安身立命方为她所追求的根本。 她想靠自己的能力试炼一番,活出个样子来,有没有男人相伴,并不在她的考量范围。 几封书信寄出去,犹如石沉大海。 薛晟其实也没想过单凭几封信就能打开她的芳心。 他知道她一路走来不易,也知道她的防备心比寻常人更重,受过太多苦的人,总是轻易相信他人的真心。他有耐心慢慢等。 只是等待的过程,总是伴着无能为力的痛苦。 这年的元夕落了雪。 薛晟在家宴上饮了几盏酒,缓步踱回凤隐阁。 去岁这个时候,他和倾城在岷城携手共度过温存的一夜。 他站在阶前沉默望着漫天的大雪。 那些酒酣耳热之际说过的情话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他侧过头望着女孩动人妩艳的面容,她站在城楼上踮起脚尖,主动轻吻他干净硬朗的脸颊。 她勾住他的臂弯,将自己投进他的怀抱里。 他记得自己刹那悸动的心跳。 他开口唤她的名字,“倾城……” 伸出手掌,身畔那个影子空了去,回廊下雪花冰凉,掌心里一捧雪籽渐渐融化去。 空荡荡的回廊,空荡荡的心。 思念如狂。 他倚在朱红的廊柱上,闭目苦笑。 ** 公事不忙的时候,他也会前往云州走一走。 去看看她幼时的故土,沿着她走过的足迹漫步。 他无言远远跟在她身后,瞧她在街边的摊档上买零食,与邻人驻足在桥上看风景。遇过她当街蹲跪下来为临产的妇人把脉,遮起简易的围墙帮人接生。撞上她被街上醉酒的闲汉骚扰,瞧她拾起木棍把人打得落荒而逃。 云州的顾倾城比京城的顾倾更鲜活,更明快。 他喜欢瞧见她忙碌而充实的模样。 不能不承认,这样的日子远比宅门里争宠夺爱假意奉承更有滋味。 她不该是被关在后院里的女人。 她天生属于云州,属于自由。 薛晟想,这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二回 动情。为同一个女人,为她不同的性情两面。 他回到住所,忍不住又提起笔。 “媒人为你说的那桩婚事,吾以为不妥,窦君行事粗鄙,非卿良配……” “闹事的醉汉已告官,衙门承诺,会对闲散人员强加管束,以免为患良民……” “倾城,今日仿佛比昨日更多欣赏你一点……” “何时能与我说句话,便是不愿言语,停留两步,允我多望你两眼也是好的……” 他笨拙而热烈的表达着自己的情感。 尽量不打扰她的生活,又处处关照她的需要。 他的存在太明显,实在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就连栾氏也会问起,“上回那个帮咱们修门梁的人是谁?我瞧他隔段日子就来,坐在对面的茶楼上瞧咱们的医馆,一瞧就是好几日。” 倾城说:“不认识,不必理会的。” 她埋头研磨药材,在心里默默叹气。她没想到,薛晟是这样难缠的人。
第66章 她并不觉得薛晟对自己的感情到了非卿不可的境地,这种矜贵世家公子,大抵一生未尝过挫败滋味。因此无法释怀,非要证明一番,自己在这场感情争斗中不是败者? 一路见过太多的人心险恶,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所谓真心。 上元节这日,薛晟在云州停留了半日。京中诸事堆积,一再催促他回去处理。相见时日总是短暂,回京后难免再受相思煎熬。 倾城并不知晓他的行程如何,她照常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前些日子托人留意的宅院有了消息,今日约了东主前去相看。 是座小巧的二进宅子,前后五间房舍,距离顾家庄原址和医馆都不算远。倾城去看了一回,甚为满意,由古先生出面做保,预先付了定钱。说好一个月后补足款额入住。 她离开后,薛晟带着人在那房中看了一遍,前堂年久失修,有些瓦片已松动,横梁也有腐烂迹象。他多留了两个时辰,与东主交涉好,亲自带着人将不安妥的地方做一番修葺,将庭院前的花圃也重新除草翻整了一遍。 这是倾城未来安居的地方,他希望她能住的舒心、安全、开怀,哪怕离他太远了些,也盼着她能喜乐无虞,平安康健。 天黑之前,马车驶上灯火通明的官道。 团圆时节,美景良辰,他独自坐在车里,挥别热闹的云州,踏上回京的路。 倾城被几个邻人大婶簇拥着,在附近的茶馆里与一名儒生相看。 “这是周夫子,咱们云州有名的大才子,去年几个考上秀才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今年二十九,正是男人的好年华。” 另一个大婶道:“这种好男人可不多了,等着与他相看的女子从南门排到北门,顾娘子你可想清楚,莫要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不管成不成,先相处看看再说。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找个踏实稳重的男人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在大婶们热心的招呼下,倾城走进茶馆来到一张桌子面前。 对座男人站起身,在瞥见倾城面容的一瞬眸中划过明显的惊艳。 “顾、顾姑娘,小生、小生有礼……” 他白嫩的面皮涨得通红,眼睛垂下又掀开,想瞧她又不敢瞧,神色拘谨得很。 倾城被他紧张局促的模样逗笑了,在四散围坐在周边假装喝茶的大婶们的盯视下,大大方方与周夫子打了招呼。 男人推了瓜子和枣子过来,又忙替她斟茶,一不留神茶水洒在桌面上,男人红着脸摸出帕子来擦。 “对、对不住,叫你、叫你见笑了。” 如此慌乱的模样,令倾城忍不住笑起来,她摇摇头,眉目温柔地道:“没关系,谢谢。” 接过茶盏,两只手轻轻擦过。男人心中狂跳,忙缩回手去,紧张不安地打量倾城的神色。 她没有怪她莽撞,甚至没蹙一下眉头。 男人有些拘谨地向她阐述自己独身的因由,“早年读书,没、没顾上。后来家母病重身故,就、就这样耽搁下来。我、我这个人,说话有点、有点结巴……你,顾姑娘不知介不介意……” “先生莫挂怀。”倾城说,“人生在世,谁又能十全十美的呢?” 男人惊喜不已,开口道:“那、那顾姑娘对、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 倾城没想过这些事,陆续被撮合了几回,她没有刻意推辞,能见面的也都见过,只是始终心里头没感觉。没有那种,想和对方相处、继续走下去的念头。 人生说短不短,她还年轻,前头尚有数十年岁月等着她。寻个人作伴,消解寂寞,没主意的时候有人商量,不舒服的时候有人照拂,她知道人总有脆弱不便之时,总需要个伴,但她在这上头的念头很模糊,只是脑海中有个声音轻轻告诉她,对面的人不适合你,你们走不下去。 邻人大婶们说她眼光高,轻易瞧不上寻常男人,她知道自己并非挑剔对方的条件,只是她还没准备好,进入人生的另一段旅程。她对自己自由的人生还没有享受够,不想早早步入婚姻中,去成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我想保持眼前的生活方式,在医馆帮帮忙,赚些银子。将来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也不敢耽搁先生的功夫。今日是受齐婶子所托,陪她来喝茶听说书的。” 她这样说,周夫子一下便听懂了。她是被人骗来的,不是为了相看他特地来的。她没有成婚的打算,对他也没有任何想亲近的意思。 周夫子坐立不安,起身拱手躬身,窘迫地道:“对、对不住,是小生莽撞了……” 倾城还了一礼,请他坐回椅中,“先生不怪我害您白跑一趟就成。婶娘们都是热心肠,一番好意,是为我着想,也是为先生思量,还请先生多包涵。今日这茶,算我向先生赔罪。” 她放了几块铜板在碟子下,周夫子忙又站起身来,摇手道:“不、不可,怎可花用姑娘的银子……” 他有读书人的傲气,也有身为男人的自尊,倾城见他介意,便没有坚持。 周夫子将她送出茶馆,二人在街心停步告辞,周夫子涨红了脸道:“其实我亦……不是那么着急,若是哪日姑娘、姑娘有了嫁人之意,可、可记得着人知会小生一声,小生家有房舍三间,老犬一只,在州府书院做、做教习……每月月例二两银子……” 漫天银华火点,流转的光色间,他眼底倒映着倾城娇艳的容颜,“小生愿意等,等姑娘回心转意,小生、小生欣赏姑娘……” 他说完这番话,匆匆拱了拱手,慌忙逃进拥挤的人群。 倾城被他诚恳又挣扎的样子逗笑了,她在往来不息的人流中笑弯了腰。这样单纯不做矫饰的人实在不多,婶娘们没说错,周夫子确实是个本分的老实人。 倾城含着笑,回眸看一眼热闹的人群,长街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清冷的空气宗笼着无尽的光晕。就在不久前,也有另一个男人说愿意为她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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