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没说话,却有彼此的翻页声相伴,在这冬日的屋里特别温馨。 看了一会儿,她觉得脖子疼,抬头揉了一下,想问他要不要喝水,却见他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想起,每次见他,他脸上其实都有疲态。安抚使称得上封疆大吏,来荆湖北路主持赈灾与治水是他进政事堂后接到的第一桩大的任命,这事做成了,那他这未来的副相之位几乎就稳了;这事做失败了,一切都难说。 不管是为民生,还是为仕途,这于他来说都是重中之重,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哪有那么多时间逢假日便从江陵赶回来,再赶回去?当然只有少些休息。昨夜里,想必是熬了大半夜处理公务,今天又一早起床。他本就是个喜静的人,如他所说,其实对游山玩水并不热衷,不过是因为她。 她从床上起身,拿了件斗篷,轻手轻脚过去,替他披上,又出去朝外面的秀儿低声交待,让她说话或是进房去轻点声。 随后她才重新进房去,有心让他躺下来睡,却又怕打扰了他,只得忍着。 陆璘只睡了半个时辰,自己醒了。 施菀还在床上坐着,手上换了本书。 他看看她,又看看天色,问她:“我睡着了吗?睡了多久?” 放菀抬头:“没多久,要不然你再回去睡会儿?我这里没多的床。” 陆璘摇头,拿了自己身上披着的她的斗篷,起身坐到床边:“现在好点了没?” 她点头。 他又问:“是哪里疼吗?还怕冷?” 施菀笑了笑,无奈叹声气:“有些人会很疼,但我只是一点点不舒服,怕冷,小腹不适,第一天严重一些,第二天好一点,但那个又会多一些,到第三天就会慢慢没什么感觉了。” 他问:“每个月都会如此?那你要坐诊怎么办?” “坐诊没什么,比人家要下地干活的好多了。”她说得轻松。 陆璘拉起她的手,仔细将她柔嫩的手指放在掌心,贴向自己脸庞,怜惜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没说。 他不能说,“那就不要去坐诊、逢到这种日子就在家休息。” 他自己就是从小被人夸会读书的人,但会读书如他,也需要废寝忘食、孜孜不倦才能一试即中,拿下榜眼。对于她,如果她怕累,如果她娇气,就不能日复一日精进自己的医术,短短几年间比过那些男大夫。 今日的一切都是她靠努力得来的,他不能轻看她努力的权力。 这三日,两人哪儿都没去,就在家中待着,第一日她在床上休息,看看书,他在旁边处理公事;第二日仍是如此;到第三日,她好一些了,他的事也差不多办完了,两人就在街头转了转,上了趟酒楼,下午时她便催着他回江陵了,免得第二日要天不亮就起床赶夜路。 下元节之后,仍还有一两次一天或两天的短假,但陆璘给她写信,年尾太多账务要归拢,太多要事杂事要处置,抽不开身回来,便不回来了,直到除夕,官员休假七日。这个时候再多的事都忙不成了,衙门或其他大小官员都要休假,陆璘自然也就放下一切事务,回了安陆。 家家户户都热闹着,每日都要去街上置办点什么,街头这几日也有了京城般的繁华,从早到晚,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吆喝声此起彼伏,仿佛要把一年的生意都在这几日做完。 施菀以往就一个人,又是在三婶家吃饭,不做年夜饭,便只买副对联、买对灯笼和鞭炮,今年却是不同,陆璘要拉着她上街,她也好像多了几分过春节的兴致,糕点、米面、肉食、布料、首饰,都买了,以及冬天开的兰花,水仙,红梅,买了好几盆,一向冷清的小院今年格外热闹。 三婶却仍然来接她过去吃饭,施菀答应了,陆璘知道,也要同她一起去。 施菀回他:“你是谁,去做什么?” 陆璘回道:“你是侄女,我自然是侄女婿,照理他们应该把我也一起接了。” 她敲他胸前道:“什么女婿,你是外人,哪有春节去别人家吃年夜饭的?” 陆璘拉了她道:“你放心,我带着好酒好菜去,不失礼,也不给你丢人,你便让我去,也算我与你订了亲,向他们表表诚心。” 施菀向来嘴笨,说不过他,心又软,一下又被他说服了。 于是除夕这一日,陆璘便与施菀一道去了施家村,果真如他所说,他带了酒菜,吉庆楼最贵的玉龙泉酒,招牌猪肘、烧羊肉,蒸鹅,还有十八样糕点果子、饴糖蜜饯,他就算去三婶家住下来,吃到元宵也吃不回这些钱。 让施菀没料到的是,三婶一家对陆璘虽有意外,却并不生疏,比她想象的熟络,陆璘那堆吃食拿出来,让三婶家孙子乐不思蜀,恨不得当场就喊姑父。 饭桌上,陆璘端了酒杯,站起身来向三叔施重贵敬酒:“三叔,从前我有负菀菀之事,还有我三弟对三叔、对爷爷岳父母不敬之事,我向你们道歉,你们海量,不与我计较,还愿将菀菀嫁给我、让我进门,我万分感激。开年之后,我定会四聘五金、八抬大轿迎菀菀进门,绝不亏待半分,望三叔放心,这一杯酒,我斗胆敬三叔,望三叔接受我这侄女婿。” 他出身富贵,又是做官的,自然举手投足都有几分贵气、几分官威,轻易不会低于人下,但这一刻却是言辞恳切,谦逊低微,让施重贵连忙站起身来,诚恳道:“陆大人……二郎,你很好,对菀菀好,对我们也好,之前那房子……”说了一半,他似乎想起来不合适,又马上改口道:“总之,菀菀这次嫁你,我们放心。” “多谢三叔。”陆璘说完,两人一起干了杯中的酒。 然后他又朝三婶敬酒,三婶比施重贵会说一些,两人欢欢喜喜干了酒杯,陆璘却还没完,又敬了施菀堂哥一杯,还与堂弟喝了一杯。 位尊者的谦逊诚恳最能笼络人心,一圈喝下来,三叔一家与他又少了几分防备与客气,越发亲近起来。 直到回程,施菀才道:“你们做官的要哄种地的老百姓果真是容易,三言两语就好像把心掏出来一样,老百姓也就感动得热泪盈眶,要为你们当牛做马。”
第124章 “言而无信才是哄,言而有信叫诉衷肠,怎么你不信么?”下了渡船,他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往县城走。 施菀笑了,突然问他:“三叔说的房子是怎么回事?” 陆璘反问她:“什么房子?” 他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漏过那么重要的事,施菀认真道:“别装傻,就三叔说的房子,是怎么回事?你做什么了?” 陆璘似是才想起来,神色自然地回道:“三婶不是买了你们家的老宅子么,嫌贵,买主不愿卖,我让李由去谈了价,讲下来几两银子。” “是吗?”施菀有些不信,陆璘笑道:“还能有什么?”随后问她:“冷不冷?把兜帽戴起来吧。”说着帮她戴上斗篷上的帽子。 这分明又是打岔转移话题。 施菀琢磨了一会儿,随即道:“我明白了,你不是让李由去谈价,你一定是自己掏了钱给别人。” 周铁根家当时买房确实是低价买到手,但人家那时是实实在在两日内拿出的现银,谁的生活也不容易,卖房能多卖上一文都是好的。 而陆璘显然也明白,再说他怎么去谈价,他一个做官的,去找人平头百姓谈价,人家敢不依么,这不就是强买强卖?他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还不如自己出钱把价平了,再让周铁根对外守口如瓶。 这样周铁根的房高价卖了,还得了好名声,三婶家低价买了房子,皆大欢喜。 陆璘早知她若知道这事和自己有关一定能猜到,便也不否认了,回道:“我的就是你的钱,这钱算你出的。” “我才不要你的钱,多的钱我不知怎么用,也不知怎么放。”她说。 陆璘握紧她的手,噙着笑,静静看她。 她身上有一种干净纯粹的气质,无人可比。 到了县城,时间尚早,陆璘问:“去我那里坐坐?” “不去。”施菀不知想起了什么,很快道。 “那我去你那里坐坐?”陆璘问,“我们两个都是孤家寡人,总不至于连除夕都是一个人吧,我和你一起守岁?” 除夕确实是孤单的,自从爷爷过世,她还从来没有人陪过。 她点点头。 两人一起回了她家中,施菀指着窗边的红梅和他道:“你看我的花,好看吧?” 陆璘看了一会儿:“红梅艳俗,白梅好看。” “白梅冷清,红梅才喜庆。” 陆璘不和她争了,转过头,看见她放在床边桌上的一个针线笸箩,上面有片布料,天青色,让他一下就想到她说过的那个天青色花样的香囊,是她想给他绣的。 心中一喜,他偏过头假装没看到,没想到她却拿过那笸箩坐到了桌边,问他:“你觉得给小男孩绣个什么花好?” “小男孩?”陆璘问:“这是什么?” “霍大娘家要把孙子送上私塾读几年书,我想给他做个小书袋。”她回。 原来是给隔壁那调皮小孩儿缝的。陆璘将那布料看了眼,随口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施菀觉得正好,高兴道:“还是你有想法,我想了好久不知绣什么花,怕女气,又怕小孩不喜欢,竟没想到绣句诗上去,这诗他们私塾的先生也能喜欢。” 随后看向他:“要不然你替我把这句写下来,我按你的字迹绣上去。” 陆璘心里好受了些,但隔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不是说要给我绣个香囊的吗?排队也该是我先吧?” 施菀瞄他一眼:“我又没说给你绣。” “那……”陆璘被她说得怔住,半晌才温声道:“你自己之前说的,想给我绣,怎么就又没音了?” 施菀沉默下来,随后突然问他:“我之前给你绣过一个手帕,你喜欢吗?手帕呢?” 陆璘没话了,偏过头去。 那是她一直不知道的,那手帕被他怎么样了,她问:“你不会是送给别人了吧?” 陆璘连忙摇头:“自然不会,我怎么会把你送我的东西给别人。” “那是太讨厌,给扔了?”她问。 他又立刻否认:“当然没有。” “那哪里去了呢?”施菀觉得总不会是用着用着用旧了,就没要了,她直觉就是他不会用她送的手帕,当时看不清,现在一想便觉得是这样。 陆璘说不出话来:“你给那孩子缝书袋吧,香囊我不要了,你什么时候想给我绣就绣,不想就算了。” 这样说施菀越发奇怪了,她能想到,最差的结果就是他扔了,但又不是。 她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他心里一慌,过来搂过她道:“过去的事不要想了,你就当那个人死了,我不比他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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