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绿绮回道:“公子以后可别再喝那么多酒了,什么都不记得。” “把香灭了,扔掉吧,以后别用了。”陆璘说。 绿绮愣住:“为什么?” 陆璘复又低下头去看书,语气森冷道:“没有为什么,扔掉就是。” 他从未用如此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话,绿绮便不敢再多问,将香炉中的香灭了,连同刚从疏桐院拿来的香,小心拿东西包着扔了出去。 隔天一早,几乎还是五更天,施菀被焦妈妈请到了沉香院。 房中没有别人,仍只有她、焦妈妈和陆夫人,天还未大亮,房中也没点灯,房门关上,便是朦胧一片,昏昏沉沉的。 她从堂下看坐在次间榻上的陆夫人,她的脸笼罩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但她只觉得恐惧、肃穆、冰冷,身体都几乎要打战。 陆夫人开口道:“昨儿晚上,我一夜没睡,想着这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孩子不能要,我来安排,帮你打了吧。” 施菀抬起头来,泪水不听使唤夺眶而出,许久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艰难吐着涩音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随即她很快道:“昨天焦妈妈说的,我躲出去,我可以躲去京城外面,谁也不让发现,然后等生了孩子,多待一些时间再回来……母亲……” 她不懂京城高门大户间的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争取这个唯一知道的办法,近乎哀求地唤陆夫人这声母亲。 陆夫人虽透露出几分无奈与不舍,却是十分坚决道:“菀菀,那是我孙子,你当我舍得么?可实在是没办法,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子微,这事一旦被别人知道,他就再难翻身……” 她说着叹了声气,劝说道:“你和他都还年轻,没了这个,很快就会有下一个,等王家的事了了,我会亲自开口说这件事,我这做婆婆的,如今也向你保证,就算要抬绿绮,也要等你有身孕了再说,你总不会信不过我?” 施菀只是哭着,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 三年,她只有这么个孩子。 没有人知道她等这一刻等了多久,没有人知道这孩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绝不是“没了这个,很快就会有下一个”,他是唯一的,承载了她所有爱恋与情思和希望的,她无法接受,她连他的样子都没看到,却已经要失去他。 她从不曾违逆婆婆,不曾和婆婆犟过半句嘴,这一次却在哽咽之后,再次说道:“父亲也是这样的意思么?或者……去问问夫君?兴许他会有别的办法……” 陆夫人的脸色暗沉了几分。 施菀明白婆婆不会喜欢听这样的话,这无疑是对婆婆的质疑和挑衅,可她不得不问,她只想用尽一切办法,来改变眼下可能发生的事。 陆夫人说道:“老爷那里,我会去说,但子微,我没准备告诉他。” 施菀看着她,她无奈道:“他那孩子,把自己的前程看得那么轻,我知道他很可能不会同意我这样做的,他会说,事情是他做的,不必牺牲孩子,孩子就生下来,他要被参就被参,要被罢官就罢官,他认,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对不对?” 施菀没有回话。 她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婆婆的话,她却是认同的,陆璘是个磊落的人,他一定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放弃一个孩子的生命。 陆夫人继续道:“我这做母亲的,就是不想由着他这样胡来,就是想保住他的前程,将来若他知道了这事,要怪我便怪,我就做了这恶人,只要他好,我什么都甘愿。而你这做妻子的,又怎么想呢?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毁了自己?” 施菀发现自己完全不是婆婆的对手,她一句话,就能将自己问住。 做母亲的,能为儿子牺牲自己做恶人,那做妻子的,是否能为了丈夫吞下这委屈? 若不能,是不是就代表她为陆璘的心,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可是,她觉得不是这么算的,不该是这样,但她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再次无助地哭。 陆夫人道:“你放心,我会找可靠的人给你配药,然后我以家宅不宁为由,去相国寺祈福,你就随我同去,我们在那里斋戒,住半个月,你就在这半个月里服药,养身子,等休息好,我便再同你一起回来。 “到那时,想必王相公这边的事也差不多定了,等子微安稳下来,孝期过了,我作主,让他搬到你房里去住,你看如何?原本他的事我是不管的,但我也知道你难,你为他吃这些苦,我就拿做娘的架子来压压他,等开春说不定你又怀上了呢?那时不是皆大欢喜?” 陆夫人的话,已是一个婆婆能说出的最大的宽慰的话,听起来的确是很好很好,甚至还能让陆璘住到她这里来…… 可是,却要她放弃腹中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应该同意,并对婆婆感激,可她无法开口。 这时焦妈妈道:“少夫人才怀上孩子,这也是少夫人第一个孩子,突然就要做这样的决定,做娘的都不会忍心,要不然,让少夫人先回去好好歇息,想一想,再来回禀夫人?” 陆夫人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第19章 焦妈妈便走到施菀身旁道:“少夫人就先回去歇着,仔细想想夫人的话,我看着是挺好的,毕竟也不是说只有这一个不是,少夫人二十都还不到呢,公子也是年纪轻轻的,以后还愁没有十个八个小崽子? “只要公子这步运走好了,后面步步高升,那还不是少夫人的福气?顺利的话,等到明年,少夫人就能封个诰命了,这万一要是这会儿出了差错,那不是什么都没了?” 陆夫人能算计,恩威并施,焦妈妈好口才,说得句句在理,施菀毫无抵抗之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踉跄着回了疏桐院。 她明白,事情已是定局,除非她去闹,闹到公公那里,闹到陆璘那里,要不然,凭她自己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但闹到公公那里,公公也不一定会帮她。 陆璘呢? 如婆婆所说,陆璘很可能会赞同留下孩子,因为他不是为了官职不顾一切的人。所以,如果找了他,结果也许就是孩子保住,但他丢掉官职,从此只能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失去青云之路。 这样的结果她愿意吗? 就算她愿意,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会后悔吗? 他本就不那么喜欢她,多年后因壮志难酬,回想起当初就是因为她而失去前程,他会怪她吗?会怪他们的孩子吗? 谁也料不到,而她,她不想去承受那样的结果。 早知如此,那天她又何必去找他,又何必留在那里,老天又何必让她怀上这个孩子? 难不成,孩子的到来就是为了未见人世就死去? 她犯了什么错,她的孩子又犯了什么错,要承受这老天的戏弄? 她坐在屋中,任泪水流淌,眼睛通红,不知何时太阳东升,又不知何时太阳西落,随后乌云密布,天下起雨。 雨打梧桐叶,沙沙作响,凉风从窗外飘进来,让她想起那日她在他房中,梅香在身旁缭绕,他喝着酒,和她说许多心事。 她仍然不想拿掉孩子,她仍然想……作最后的挣扎。 他能救王相公,能改变那样的朝廷大事,为什么不能保全他们的孩子呢?那也是他的孩子不是吗?说不定他能有办法。 想着这些,她突然有了无限力量,从房中起身,冲出门外。 随后想起天还在下雨,她立刻回身拿了把油伞,木屐也顾不得穿,步子坚定而果决地往清舒阁而去。 她要告诉他这一切,或许,甚至要告诉她,她爱这个孩子,也爱他,她要和他说,那个从安陆过来,对这京城繁华一无所知的乡下姑娘,从第一眼便爱上他,她默默地,苦楚地守望他三年,三年来,这个孩子是她最大的惊喜。 她想求他保住这个孩子,哪怕他这辈子也不再碰她,他抬姨娘,他纳别的妾室,有很多孩子,她都无怨无悔。 陆璘回来了,就在房中,正房里燃着灯。 此时的雨和那一晚的雨如此像,只是天更冷了一些,她举着伞,因寒风袭来而缩住身子,出于母亲的天性,她不由自主就将一只手放在了腹下,怕腹中的孩子觉得冷。 正房门开着,房中很安静,似乎只有陆璘在里面,连绿绮也不在。 施菀在门槛外站了站,随即收了伞,将伞放在了门边,轻声迈步进去。 陆璘果真在里面,甚至就在他那晚坐着的窗边,只是他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写着什么。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看向她。 施菀停了步子,与之相对而望,不由捏了捏自己袖口的衣料。 她又紧张起来,她和他,好久没见了。 陆璘看了她一会儿,问:“怎么了?” 随后又道:“外面还下着雨,找我有事么?” “我……”施菀深吸了口气,缓步靠近,走到桌边,鼓起勇气道:“我有事和你说。” “嗯。”他说着,低下头去,继续写着手上的东西。 施菀低头扫一眼,大约能看出是要给皇上的奏疏,里面有新政、恩师王公这样的字眼。 她问:“王相公的事现在如何了?他会平安无事吗?” “情况仍不明。”陆璘说,没有抬头。 施菀又问:“夫君如此替王相公争辩,会得罪如今的赵相吧?那如果,夫君在这时候犯什么错,被他们抓到把柄,是不是很严重?” 陆璘抬头看她一眼,问:“是我母亲和你说了什么,让你也来做个说客?如果是的话,那就不必了。” 施菀知道他是误会自己了,立刻解释:“我不是做说客,我只是……” 她斟酌着话语,轻声道:“那天晚上,夫君喝多了酒,说让我留下,我……在这儿待了一夜……” “其实那天晚上,你在你配的香里放药了是不是?”陆璘突然道。 施菀怔住,还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放下笔,抬眼看着她,目光冰冷,带着隐藏的鄙夷与怒火:“就是你曾经放过的,那不堪的淫邪之药?” 她被劈头问住,一时说不出话来,而他则盯着她道:“施菀,为什么同样的事,你要做第二次?你明知我有多厌恶这样!” 他眉毛微竖,如刀峰一般,冷声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可我告诉你,你不会得到。我自认我娶你已是仁至义尽,这是我该做的,也是我唯一会做的,至于其它,我没有义务。我不可能和你相亲相爱,不可能给你凭仗,让你做真正的人上人。 “你在进京那一刻便该知道,就算你嫁进陆家,也只能与我做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跻身名门世家,做上陆家的少夫人,我甚至也答应过会给你孩子,你得到了这些,为何还不能知足,还要来使这些下流手段?你当我陆家是什么,你从前受的又是什么样的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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