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夫人看着她开心的模样, 口不对心的数落一句之后, 也忍不住有些酸楚。 坐在一旁的莫廷绍视线在窗外几个巷子的拐角处扫了一圈, 才转了回来。 看着眼睛发亮的女儿, 他神色也松了下来, 嘴角露出笑意。 莫小鸢心情好的很,便开始拽着白歌叽叽咕咕的说起了悄悄话,两人一边说一边笑,偶尔莫夫人也跟着打趣两句,倒显得格外亲近热闹。 莫廷绍也不言语,只是依旧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转过头看了白歌一眼。 白歌心中一跳,捏着糕点的手指下意识的一紧,龙须酥绵密的白霜洒在她的裙摆上,顺着烟紫色的裙摆滚落到地上。 身边小招轻“啊”了一声。 白歌低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没事。” 不知是在说那块掉在地上的龙须酥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轻轻拍了两下裙子上的粉末,扶着小招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 莫小鸢立刻好奇道:“干嘛去,带我吧!” 白歌还没等答话,就听莫廷绍低沉的声音响起。 “小鸢。” 仅是这么一句,莫小鸢就憋着嘴不吱声了,只是眼睛还眨巴着看着白歌。 白歌被她瞧的心软,摸了摸她软软的发髻,小姑娘难得穿了一身茜粉色的小裙子,头上两个发髻上还坠着白玉珠子,不似以往那种男孩儿的飒爽,多了几分玉雪可爱。 她低头凑到莫小鸢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莫小鸢顿时瞪圆了眼睛,兴奋的点了点头。 白歌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发髻上的玉珠串,这才走了出去。 · 谢尘进了东临阁,徐威招了招手,一个店小二匆匆跑了过来,给他们带路。 “大人,您说的那几位就在楼上雅间。” 店小二领着他们一路往上走,到了四楼正要拐进走廊时,谢尘忽然停住脚步。 余光中,他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消失在拐角处。 谢尘没有犹豫,也没管那店小二的诧异,径直顺着楼梯追了过去。 李滨和徐威对视了一眼,给了那店小二一锭银子令他把嘴闭严实了,接着也跟了上去。 谢尘上了楼,发现那熟悉的背影推开了一个包间的门,随后门被关上了。 脚步顿住,谢尘停在了那扇门前。 身后的李滨和徐威也跟着停了下来,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半晌,谢尘推开房门,留下一句:“在外面守着。”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待房门关上后,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门外充当门神。 包厢里摆设雅致,别具一格,只是里面没有人。 谢尘的心“嗵”的坠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与外面观景台连接的那扇小门上。 那扇小门中间留有一拳宽的缝隙,像是有人刚刚从那走过,又忘记了将门关好。 谢尘走到小门前,缓缓推开。 门外,是东临阁视野最好的观景台。 五层楼的高度,往下看去的时候,穿行的人流像是忙碌的蝼蚁,连风声都大了许多。 他看见那纤细的身影站在栏杆前,烟紫色的纱裙被风吹的飘起,像是下一刻就要乘风飞去。 那场日日徘徊于梦中的场景,突兀的再现于眼前,令他瞬间恍惚起来。 原本燃烧在心间的愤怒瞬间被恐惧浇灭。 “别动——” 他口中嗫嚅着,喉咙里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额头一抽一抽的疼,好似有重锤在脑海中不断敲打,疼的他眼前都有些发黑。 他站在那里缓了缓,才慢慢走了过去,走到她身边。 白歌双手撑在栏杆上,上半身微微探在外面,正望着楼下繁华的街景。 谢尘在她身边站定,也不敢去碰她,只是轻声道:“这里风凉,先回去吧。” 白歌也没看他,只是依旧看着远处的人潮。 “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 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脚下的栏杆:“我就是从这掉下去的。” 谢尘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脑海中被迫的又开始重复那个不断出现在梦里的画面。 白歌转头看他,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许是心境完全不同,现在看这人,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好看极了。 谢尘,那一晚你为什么也会跳下去呢? 白歌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谢尘冷冷开口:“定远侯府群狼环伺,一旦莫廷绍死在战场,必会招致莫家旁系的反扑,并不是什么好的——” “我不在乎。” 白歌看着他:“我未必活的到那时候。” 谢尘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像是忽然清醒过来。 他看着她,像是高傲的野兽俯下头,语气干涩又急促。 “不会的,只要你和我回去,我会想办法,不论你想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反对,我已派人到民间各地网罗名医,总会有医术高明的有办法。” 白歌摇摇头,一只脚轻巧的踏上了栏杆下的木台,身子越发探了些出去。 “你还是不明白。” 谢尘的心被勒的更紧,浑身升起了一种无力感,强忍住要拽住她的念头,生怕两人争执之间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你到底要如何?” 他的嗓音哑的不像话,嘴唇干涸开裂,渗出血丝,脸色苍白,瞧着有些可怜。 白歌于是又把脚踏回了地上,歪头看着他,眼里是清明和了然。 “你怕我再跳下去是吗?” 谢尘毫无血色的唇抿着,紧紧盯着她,看着她清醒的一刀刀扎进自己心里,在自己最痛的地方反复踩踏。 “谢尘,我不会再跳一次了,因为我现在过的很好。” 白歌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 “我有了新的身份,能让我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眼中而不被鄙视唾骂的身份,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的孩子也不会再是被人利用的棋子,他会在亲人的期盼下出生,我有了很多可以惦念的人和事,这样活着的感觉真的很好。” 璀璨日光下,她清透的眸子里似乎融进了碎金般闪着亮光,那里面透出了一种谢尘与她初相识时,才在她眼中见过的勃勃生气。 “所以我不会再跳一次了。” 所以,学会放手,别逼我再跳一次了。 谢尘一只手紧紧握住木质的栏杆,手背上青筋浮现,但他一直沉默着。 白歌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栏杆上有一个凸起的木楔子,被他攥的太紧刺破了手掌。 就如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抓的越紧,伤的越深。 “成全我,好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幽深又空洞,像口干涸的枯井。 “——好。” 好半天,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她明白,这一场两人之间的角力,终究是她胜了。 这世上可能没人比她更了解谢尘了,那一天晚上,他随着她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也许就将最脆弱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上,只是她从没拿出来用过。 这一瞬间,她觉得谢尘应该是很爱她的,只是这个人的这份情,她受不起。 过往非云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荆棘,不断刺伤彼此。 相忘于江湖,许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 往事不可追,前路犹可期。 白歌走了,她从包厢里出来的时候,冲站在门口的李滨笑了笑,接着便下了楼,回到了定远侯一家所在的雅间里,点的菜已经上齐了,东临阁新出的菜果然不错,莫小鸢见她回来一边往自己碟子里夹菜,一边招呼她赶紧趁热尝尝。 莫夫人拉着她坐下来,说给她点了一壶东临阁特有的梨花饮,软甜浓腻最适合小姑娘喝。 莫廷绍看着她坐下来,随手用汤勺舀了一碗菌汤放在她手边。 白歌看着几人,忽然就笑了起来。 也许以后,除了远在江南的母亲兄长,她又有了可以记挂的亲人。 而谢尘,依旧在观景台上吹着冷风。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之前那种尖锐的攥住心脏的恐惧感已经离他远去,即便他站在这个高台上。 也许是他知道,曾经那一幕,不会在发生了。 刚刚的她站在这栏杆前,身子轻轻摇晃着探出去,可她的眼睛告诉他,她不会再跳下去了,她的心境已不再是当时那种绝望和悲哀,她想好好的活着了。 她站在这曾经令两人伤痕累累的地方,用这样近乎逼迫的方式撕开了他一直不肯看清的一面,清楚的告诉他,只要他远离她,他就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 而他最想要的,不过就是她活着,好好的活着。 只要他放手,她就能好好的活着。 谢尘在观景台上站了很久,阳光照在身上,影子在地上越来越长。 他看见了白歌和定远侯一家人走了出来,没有坐马车,而是与她身边的小姑娘牵着手说笑着往热闹的街市行去,即便离得很远,他似乎依旧能听到她的笑声。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到最初他隔着一个院子,看见她坐在韶音阁的阁楼上,青丝如瀑,笑声清脆。 那时候,他在睡梦中都会被阁楼上她的笑声吵醒。 他已记不起有多久没听过她那样毫无芥蒂的清脆笑声。 似乎很久了。 从他为了一己私欲算计开始,她在他面前好像就总是在哭,在受伤。 她哭莫名其妙上了姐夫的床榻,哭亲人无耻的逼迫,哭与青梅竹马的被迫分离。 一直哭啊哭,哭到他的心都跟着软成一滩水,哭的他忘记了她最初的样子。 他本来喜欢的也不过是那个会偷偷给心上人写情诗,会在吃到喜欢食物时欢喜的眯起眼睛,会在输了棋局时不服气的皱起鼻子的小姑娘。 可不知怎么的,最后就成了副再也挽不回的烂摊子。 也许他确实不知道怎么样去爱一个人。 小时候在道观里总是吃不饱,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不管是什么东西,先拼命塞进嘴里,咽进肚子里,食物只有吃进去了,才不会被抢走,哪会细细品味是什么味道。 也许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吧,即便长大了也是想要的东西便要想尽办法得到,有了权势后也不过是多了一层遮羞布,从粗暴的抢,变成了体面些的算计而已。 对于人,亦是如此。 想要的便要占有,无所谓去品尝滋味,也因此错过了太多。 那些本应是美好温暖的情绪就这样被匆匆的掩盖在那强烈的占有欲之下,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都分辨不出自己想要的到底只是一个柔软漂亮的皮囊,还是那些会令人他产生那些瑰丽奇妙情绪的人。 直到失去了所有,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还真是笨拙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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