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方清把东西交给她:“不止。” 顾九随手翻开看了看,那一笔又一笔的账目仿佛成了精,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铺天盖地砸了过来。 她捏了捏眉心,又把账簿合上:“还是你直接说与我听吧,我晕算术。” 高方清倒是惊讶:“我还以为顾公事无所不能。” “做人就要坦然接受自己的不足,”顾九道,“我也只是比寻常人聪明了些,但该不会的还是不会。” 无所不能的是沈时砚。 高方清道:“顾公事自谦都比旁人独特了些。” 顾九道:“哪里哪里。” 高方清说了正事:“贪污受贿这事便不再多言了,这天底下凡是当官的,多少都会捞些油水。” 顾九见缝插针:“王爷便不会。” 高方清难得生了些郁闷,他仔细瞧着她:“顾公事,你可还需要我继续说了?” 顾九立马双手平摊,恭敬道:“高少卿,您请。” 高方清道:“严刑逼供、徇情枉法......其中最严重的罪行是倒卖兵器。” 顿了顿,他道:“就以我查到的为算,凡与陈县尉结怨的多是寻常百姓,我也去走访了些,但都没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顾九点点头:“当然查不到,人不是那个凶手杀的。” 高方清愣了下:“你查出是谁了?” 听他这么一问,顾九反倒有些迟疑,她犹豫了会儿:“应该是吴狱卒,就是吴知州那个小儿子。” 高方清皱了下眉:“他与陈县尉有仇?” “没有,”顾九道,“但那人听到了我们之前对凶手意图的推测。” 高方清也听说了那日在牢狱里所发生的事情,闻此,便隐隐明白过来,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道:“只是因此?” 顾九道:“除了满足他自己那变态的施虐欲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说到这事,她便想起了今夜的另一事。 西征。 顾九闭上眼,无声喃喃。 那老泥鳅到底是因信了她那番吓唬人的话,才如此惊慌,还是因为她提到了“西征”。 高方清见她眉头拢起,似有疑惑,便出声问道:“可是想到别的什么了?” 顾九抬了抬眼皮,缓缓摇头。 她静了会儿,看他:“二十年前灵州城战败......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高方清沉默一霎:“你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件事?” 顾九感到他这话问得十分奇怪:“今日我们查的不就与此有关吗?” 高方清却道:“我们查的不是西征吗?” 顾九一头雾水,反问道:“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高方清笑了笑,“西征共有十次战役,而你说的只是其中一次。” 顾九噎住。 倒是也有道理。 提到灵州战败,不免就想到了沈家人尽数战死沙场的事情,顾九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只道:“吴知州当年是不是也在西征的军队中?” 高方清道:“此事你应该问他本人,或是给宁王写信,让他去枢密院调来吴知州的军籍。” 顾九无语。 她能不知道? 高方清回去休息后,顾九他们也回了邸店。 虽然此时已经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但她还是秉持着能多睡一会儿就绝不睁着眼的原则,飞奔至自己的房间。 房内,桌案上摆着几道小菜。顾九摸了摸瓷碟,还是温的。 本来她也没感觉有多饿,但是闻到那些菜香,还是忍不住吃了些。 顺便看了沈时砚寄来的信。 如她之前所猜的那般,当年买走流衡的人就是沈时砚,而当时也确实与秦行知所讲述的那般,白羊和流衡是从灵州城逃出来的西夏人。 顾九视线落到最后一句时,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能与你共撑一把伞的人,会永远是我,不想他人也有这个荣幸。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还是不要单独和陌生男子呆在一处,我会担心。” 顾九唇角微微翘起,言简意赅地点评:“酸不溜秋。” 她去了书案,找来纸笔,认真回信。 只有三个字。 听你的。 ...... 顾九这夜睡得沉沉,也睡得短暂。 天一亮,楼底下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耳边鼓噪。 顾九刚洗漱完,隐隐听到这僵持不下的闹声中有自己的名字。 她开了门,站在二楼勾阑处。 楼底下,楚安和流衡,以及那两个伙计将吴知州和他带来的人团团围住。吴知州怒火冲天,手里还握了一把利刀,大声斥骂她卑鄙无耻,仗势欺人。 顾九这会儿困意还浓,撑着下巴,眼皮子上下打架:“我在这呢。” 楼底闹声骤然停下,吴知州抬头望着她,后槽牙咬得吱吱作响。 顾九伸了个懒腰,微眯着眼:“吴知州,这一大清早的,您不好好陪你那宝贝儿子吃早饭,来这里骂街,是不是不太好啊。” 吴知州抬起刀,指着顾九:“顾公事,我昨晚便说了,你既然说我儿子杀了人,就要拿出证据来!做什么把他偷偷绑走?!” “真是好笑啊,”吴知州冷笑道,“前两日你还与我说什么‘若私刑当道,还要律法做什么’,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又算怎么一回事!” 顾九听得一头雾水,蹙起眉:“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我把你儿子偷偷绑走?” 她淡淡道:“再说了,我若真想把他带走,犯得着偷偷摸摸?昨夜不过是顾忌你是长辈,故而没有与你硬着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怕你吧?” “你莫要再与我装糊涂!”吴知州恼得吹胡子瞪眼,“若不是你把我儿子绑走,那他为何不见了?”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狠狠地扔在地上:“这难道不是你的人留下的?” “你想用我儿子威胁我,逼我承认他杀了人,”吴知州道,“你做梦!做梦!” 顾九只觉得奇怪,她下了楼,拆开那封信来看,神情几变。 信中写道: “若想救你儿子,便将他所有的罪行亲自告知于顾九,卯时三刻为最后期限。如若不然,就等着替他收尸。” 吴知州见她没说话,只当顾九是心虚了:“这才是证据!” 顾九拢起长眉:“这既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让人写的。” 吴知州哪里肯相信她:“你以为你不承认就行了?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做。” 顾九感到莫名其妙:“你儿子做了多少恶事,你自己心底不清楚?与他有仇有怨的人应是不在少数,你单单寻我做什么?” 一语未了,她缓了缓语气:“吴知州,我不与你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争执,你自己好好想想。” 话虽是这般说,但顾九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人没的?” 吴知州讥讽道:“你不清楚?” 顾九:“......” 她转身便要上楼:“现在应是离卯时三刻没多少时间了,你若想是替你儿子收尸,便继续在这撒野吧。” 吴知州立马怕了:“真不是你?” 顾九假笑道:“你还要我说几遍?” 吴知州冷静了会儿,沉声道:“卯时。” 顾九停住脚:“房间里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这封信?” 吴知州点头。 顾九忖了忖,问道:“现在离卯时三刻还剩多少时间?” 邸店中的伙计道:“应该还有一刻钟。” 一刻钟。 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吴狱卒,难于上青天。 顾九看向吴知州:“选择权在你。” 吴知州不善道:“你什么意思?” 顾九道:“这么短的时间,又是在毫不清楚对方来头的情况下,找到你儿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现在唯一比较保险的方法,就是按照这人说的做。” 吴知州立即跳脚:“还说不是你!” 顾九烦躁道:“你爱信不信。” 她把信扔在旁边的桌案上:“你若是信不过我,我任你调查,但是若因此耽搁了时间,导致你儿子被害死,这笔帐,你可别落在我头上。” 说罢,顾九让人拿来一炷香,折半点燃:“一刻钟。” 吴知州怎么敢以他儿子的性命来冒险,铁青着脸,沉思半响,终于从牙齿间挤出一个字:“好。” 他嘴唇蠕动着,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陈述着吴狱卒的罪行:“他……虐杀仆役。” 顾九既不说话,也不去质疑,坐在桌案旁,悠闲地看着吴知州。 然而殊不知,她搁置于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 是谁? 吴狱卒的仇人? 不知为何,她心底升起非常强烈的不安感。 吴知州盯着那半根燃得正旺的香,神情紧绷:“虐杀……囚犯。” 顾九点了点桌案,提醒他:“别忘了昨晚的事情。” 吴知州却迟迟没再开口。 谋杀朝廷官员,必定是死罪一条,甚至还会牵连一整个家族。 半炷香,越来越短。 顾九紧抿着唇角。 她是希望吴狱卒能罪有应得,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香还剩一寸时,顾九怒道:“你是要你儿子死吗?!” “哐当”一声,吴知州手里的刀掉在地上,胳膊发颤。 “他还杀了……陈县尉。” 与此同时,那半炷香彻底燃尽。 然而,还不等顾九悬在嗓子眼的心重重落回去,一道凌厉风声袭来,流衡反应极快,当即拔剑,金属相接时所发出的铿锵,刺入耳内。 顾九忍不住蹙起眉。 流衡想要出去查看情况,顾九却叫住他:“那人既然敢来,想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捡起地上的箭矢,楚安看了眼,沉声道:“应该是□□。” 寻常弓箭所用箭矢要比这个长得多。 顾九解开绑在上面的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两个字:审判。 顾九顿时宛若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寒意蔓延至骨骸,穿心而过。 而吴知州一把夺过纸条,紧张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已经照他说的做了吗?我儿子呢?” 顾九沉默一霎,慢声道:“绑走你儿子的人,是这四起命案的凶手。” 吴知州当即愣在原地,面上血色全无:“他......他抓走我儿子做什么?” 顾九缓缓吐字:“审判。” 审判他的罪行。 顾九死死地攥紧拳头,浑身紧绷。 她明白过来了凶手此举究竟是何意。 那人是在告诉她,律法制裁不了罪恶,只有他能。 那他又代表谁呢? 顾九想到了那四个人的死。 他代表另一种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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