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猫捉老鼠般的逃窜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楚安逐渐有些吃不消。他躲进一条没有光亮的深巷,借着一堆积的破烂玩意儿遮掩身子,然后撕烂衣袍,咬着牙,硬生生把射穿右臂膀的两只箭矢连着血肉拔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瞬间麻痹全身,他闷哼一声,却也不敢从喉咙中溢出半个字。这是楚安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从前被他爹扔进军营和那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搏斗,最严重也不过是摔筋断骨,养十天半个月就能又活蹦乱跳了。 回想起他和他爹往日贫嘴的画面,楚安无声地笑了笑。其实如果就这样死去,他这辈子也挺知足的。 他遇见了那么好的家人。 心疼他的阿娘、总是嘴上说他不正混却从来都没有真正嫌弃他的老爹、总替他闯祸后收拾烂摊子的大哥——虽然现在大哥镇守边疆好多年都没回来了,但每逢过年过节,总是会寄来一些他曾在家书中提及的玩意儿。 还有沈长赢。 小时候冷冰冰的,看着像是一块没什么人情味的硬石头,其实内心却极度渴望陪伴。后来越长大脾气越好,见谁都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可楚安知道,那只是先皇希望长赢成为的样子。 当初听到沈长赢要从惠州回京时,他激动地几天没睡好觉。但真当这个七年不见的好兄弟真正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又心生怯意。七年的时间,足够遗忘一个人,也足够淡化一段感情。 不过好在他的担心只是多想了。 还有阿九。 他在汴京鬼混了这么多年,从未碰到过谁家的姑娘这般有意思。她的爱恨嗔痴都很真诚,自由且热烈,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但却不会灼伤亲近她的人。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甚至要感谢沈清。如果没有她当初的算计和心狠,他这一辈子都遇不到这些人。 楚安草草地包扎好伤口,额间布满了冷汗,嘴唇也泛着病态的苍白。他倚靠着冷硬的砖墙,抬眼便是一望无际的黑夜,没有繁星点点,也看不见银月如勾。 待天一亮,他就无处可躲了。 而他现在唯一记挂的就是顾九的安危。 楚安缓了一会儿,决定趁天没亮之前,再返回蓬莱书院附近,看看那边的情况。然而他扶墙站起身后,动作却忽然一顿,手中弯刀迅速往后一挥,侧身闪过从背后伸过来的手。 当刀刃离那人的脖颈仅有半寸的距离,楚安又及时收了力。 他微微皱眉:“吴真人?” 年迈的老伯衣衫上血迹斑斑,两鬓白发也乱糟糟地垂下,看起来比他还要狼狈一些。 吴真人注意到了楚安臂膀处的伤,低头一看扔在地面上沾血的箭头,便立刻明白过来了。他慌忙低声道:“你这样不行的,我这儿有金疮药,先替你重新包扎一下。” 楚安却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动:“你怎么会来这里?” 吴真人双眼立马黯然下去,嘴唇无力蠕动:“沈清一早便发现咱们了。” “我把你和顾娘子送上岛后,便先回了村,却没想到村子里的人都被杀了......”吴真人背脊佝偻,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我意识到不对,就立刻摇船赶了回来。我到蓬莱书院附近时,正好碰见顾娘子被一群道士押走了。” 楚安一把揪住吴真人的衣领,几近目龇欲裂:“她被带到哪里去了?!” 这一动作直接牵扯到了楚安身上的那两处伤口,鲜血迅速浸透了布条。 “一处宅子,”吴真人怕他冲动,又急忙补充道,“那儿全是沈清的人,别说救顾娘子了,只怕咱们略微靠近就会被立刻抓起来。” 楚安失力地松了手,低声喃喃:“那我也要去救她。” 吴真人拦住他,劝道:“楚郎君,我知道你担心顾娘子的安危,但她毕竟是沈清的亲生骨肉。而且沈清若真不在意顾娘子的死活,早就就让她的人直接杀人灭口,何故还把顾娘子关起来呢。” “为今之计,还是先把你的伤口处理好。然后咱们赶紧回汴京,把这件事情告诉宁王,”他叹道,“这蓬莱早在封岛时便被沈清控制住了,仅凭你我二人,是斗不过他们这群人的。” 楚安死死地攥着刀柄,最终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 永安宫内,一阵痛吟断断续续地从寝殿传出。两个宫婢像往日一样,引着玉清宫的玄清仙长进殿。 躺在凤塌上的高太后一见那副青铜面具,便立马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一把拽住玄清的手,痛苦道:“仙长救救哀家,哀家的头好痛啊,太痛了......它好像裂开了。” 玄清慢慢替高太后理好鬓角散落的碎发,丝毫没在意手腕处传来的疼痛,她道:“无事,贫道为大娘娘带来了丹药。” 玄清说这话时眼神分外温柔,像是怜悯众生的菩萨,高太后心中的暴躁瞬间就被安抚下去。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副青铜面具下,也只有这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好似是柔和的。 高太后摆了摆手,让殿内的其他人退下,待殿门一关,她便拉着玄清走到凤塌处。玄清顺势坐下,而高太后则习惯性地枕在玄清腿上,一边咽下玄清递过来的黑色药丸,一边任由她替自己施针。 细如发丝的银针,一根根刺入高太后的头颅。玄清轻声道:“大娘娘放心,您这病很快就好了。” 高太后意识逐渐昏沉,浑浑噩噩地重复:“没错......没错,哀家这病很快就好了。” 见高太后缓缓闭上了眼,玄清眼底的温柔顿时烟消云散,只有淬着剧毒的阴冷。 而高太后浑然不觉,仍是不住地低声喃喃:“没错,待船一沉,哀家这病......就好了。” 古有徐福东渡觅仙丹,而今她要开坛献祭,问天借命。秦始皇没能实现的事情,千百年后自有后人为之。至于那些寒门子弟,死了便死了......他们的命,如何算得上是命。 随着银针越扎越多,高太后怀揣着美梦和野心彻底陷入了昏睡。 做完这一切,玄清起身离开。出了殿,永安宫的老嬷嬷上前询问高太后的情况。 玄清道:“已经睡下了。” 老嬷嬷行礼谢过,而后连忙命人送玄清出宫。 马车缓缓停在玉清宫前,一个小道士匆匆上前禀道:“仙长,宁王来了。” 玄清淡淡嗯了声,并不惊讶。 算算顾九被抓的时间,都已过了两日,他也该知道此事了。 刚一入大殿,玄清便瞧见了那站在神像前的人。她将青铜面具摘下交给玉清宫使,慢慢走了过去:“之前你让流衡送来玄诚的人头,自己却没过来看看我。” 玄清直径走过沈时砚,跪于蒲团,叩首烧香:“你这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寻我。” 沈时砚面无表情,没有接话,却在玄清站起来的一瞬间,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眉眼冷淡得很。 玄清任由面色因呼吸不畅而涨红,非但无动于衷,还笑了笑:“怎么......动了这么大的火气啊。” 沈时砚终还是松了手,冷眼看着妇人剧烈咳嗽:“是你让她去蓬莱的?” “你是来问我,”玄清缓了缓,直直地对上沈时砚的眼睛,“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沈时砚不欲和她浪费唇舌,嫌恶道:“把人交出来。” 玄清却不慌不忙地吩咐玉清宫使去拿东西,不一会儿,那人便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套男子的婚服。 玄清细细地摩挲着婚服上的金丝绣纹,也不管沈时砚愿不愿意听,自顾道:“这东西自你归京时,我便请汴京城最好的绣娘准备了,应该是合身的。你先带回王府试试,若是尺寸出了差错,我好让人去改。放心,阿九的那套我也让人给她了。” 沈时砚紧皱着眉头:“我要的是人。” 玄清只一笑:“长赢,阿九在那里等你来娶她呢。” 大殿内灯烛成群,亮如白昼,昏昏欲睡的光影懒懒地落在沈时砚身上,将他的眉眼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暖意之中。 那一瞬间,玄清仿佛看到了她的阿姊。 即使玄清知道,这只是她的错觉。可玄清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沈时砚的脸庞,眼神都温柔了下来,不含一丝丝虚伪。 她叹道:“你和你母亲长得真的很像。”也不知道先皇看你时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沈时砚冷冷地偏过脸,让本想去抚摸他眉眼的玄清落了空。 玄清也不气,慢慢收回手,只道:“前些日子汴京城突然流传出你的身世——” “此事是你自己做的吧,”她淡淡道,“你暗中帮助吕绍文假死脱身,然后再故意将自己的身世传开,是因为你想借机去蓬莱调查。” 玄清并没有给沈时砚解释的机会,事实已摆在面前,再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况且,他们两人彼此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信任可言。 “我虽不清楚你和赵熙有没有在密谋什么,”玄清语重心长道,“但长赢啊,别再耍什么花招了。我不管你现在对赵熙是虚与委蛇的算计,还是将计就计的善念。但蓬莱书院开学之际,赵熙必须要到场。” 蓬莱书院揽的是天下人心,提出此事的是先皇,其修建过程是高家一手操办,此等可载入青史的功绩,赵熙应该不舍得把这份功劳让高家人沾边。只要无人从中作梗,再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赵熙去蓬莱这件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沈时砚黑眸沉沉:“你为何一定要他去?” 玄清敛下眸,眼底冷若冰霜。 因为我要那些人给我沈家赔罪,我要毁了先皇最在意的东西,为我阿姊报仇。 如今赵熙的后宫仅有皇后诞下一幼子。当初新皇登基不久,高太后便立马把自家亲眷送入后宫,想让赵熙立其为后。赵熙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愿意,便以先皇指派的姻缘为由拒绝了。 是以,高太后便退而求其次,让赵熙封此女为贵妃。而皇后母族势弱,后宫多是由高贵妃掌权。去年皇后难产,诞下皇子后便卧病在床,这幼儿便被高太后以防止过渡病气的理由,放到了高贵妃身边养着。 如此,只要赵熙死在蓬莱,高太后必然会立马让小皇子登基。且蓬莱书院又一直是高家在负责,赵熙之死,他们难逃其咎,朝中百官也会追究其责,到时候定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而大宋朝廷一旦动荡不安,这对虎视眈眈的辽国和曾经痛失九座城池的西夏,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见玄清不答,沈时砚又问:“你打算在那里杀了他?” 玄清却仍是不说话,沈时砚面无表情道:“你既然要我与你合作,却连要干什么都不告诉我——” “长赢,”玄清打断他的话,以长辈的口吻慢声道,“你只需要记得,我们才是一家人,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亲人。至于旁的事情,待之后,你自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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