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从五湖四海而来的读书人听说天子亲临,纷纷提前动身,早几日便来到了登州候着。一是为了得见圣颜,二是因为近些日子登州守卫森严,尤其是各个码头,若无允许,不得出船。由是,他们这些人无法独自前往蓬莱。 登州最大的码头停靠了三艘巨船,各个巍然如山岳。而离木栈桥最近的地方则停了一只画舫,碧瓦朱薨,宛如水中亭阁。寻常人家平日哪能见过这么一个宝贝,接连好几日都有百姓远远地站在别处,欣赏着那浮在江面上的琼楼玉宇。 赵熙进城那日,登州百姓夹道相望,而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穿戴整齐,恭迎圣驾。 彼时已是黄昏。 赵熙在官员们的簇拥下来到了码头,他带着同行的文武官员以及几百名近卫上了画舫。而随行的禁军分出两批,各登上两艘巨船,一艘走在最前面开道,另一艘在末尾保驾垫后,剩余的将士则留守于岸边。最后一艘巨船是为那些即将入学蓬莱书院的读书人所准备的,行在画舫之后。 而本应该与赵熙同船的沈时砚,则留在其后,登上了末尾的巨船。客舱内,玄清早已等候多时,见他来,便招了招手,命人把上次沈时砚没带走的婚服拿了上来。 玄清笑了笑:“先换上吧,阿九已经在蓬莱岛等你了。” 沈时砚淡淡地看她一眼,没说话,只跟着一个侍卫去屏风里侧换衣服。待他出来,玄清却已离开客舱,去了甲板处。 这艘巨船上的禁军皆是高家这些年安排在三衙里的人,如此,玄清方才敢无所顾忌地出现在甲板上。 江面风大,沈时砚伤势刚刚痊愈不久,受不了风寒,披了一件银白鹤氅。外白里红,将他那病恹恹的眉眼都衬得鲜活。 玄清摆好了棋盘:“离上岸还要一会儿,咱们两人下会儿棋吧。” 沈时砚没有拒绝,坐在对面,手执白子。 说是下棋,可玄清似乎并没有一争输赢的打算,反而是一边落子,一边说起了她和元懿皇后之间的事情。沈时砚自始而终不言一词,摆明了对玄清的回忆没有半分兴趣。 而相比这边的沉默,第三艘巨船上的气氛实在是活跃得很。众学子都是在年前入学考试中的佼佼者,随着巨船的移动,远处那座承载着他们青云之志的小岛,离他们越来越近。有的人按耐不住激动,便聚集在甲板处眺望远方。也有的人欣赏着江天一色,即兴吟诗一首,引得众人连连赞叹。 直到走在前面开道的巨船慢慢靠岸,众学子才强忍住欣喜,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纷纷整理衣帽,准备登岸入学。 而这时有一人则注意到他们的船和垫后行驶的船,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拉大了。他戳了戳身旁的朋友,把这个发现告诉了他:“陆兄,是咱们的船行得太快,还是后面的船行得太慢了?” 那位姓陆的男子仔细瞧了瞧:“好像是后面的船行得慢了。” 旁边的人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不由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应该是前面禁军已经停船靠岸了,为了避免撞上,所以咱们后面的自然要行得慢些。” 说着,那人又看了看他们和前面画舫的距离,补充道:“估计是咱们的船师傅还没开始收帆。” 而不远处,有一红衣女子正站在码头附近一家酒楼的凭栏处,望着那迅速上岸的禁军们,眉心紧蹙。 在女子身后还站了一个侍卫装扮的男子。若是从楼下往上看,多半都以为两人是一主一仆,然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女子衣裙下的脚踝拴了一条几十斤重的铁链,而那名侍卫手持利刃,隔着衣衫抵住了女子的后腰。 尖锐的触感,像是无声的警告。 顾九红唇紧抿,面上的胭脂粉黛都遮掩不住她眼底浓浓的倦意。她被囚禁在蓬莱岛已有一月有余,今天傍晚时分,房中忽然来了两个女道士,逼她服下软筋散,而后为她梳妆打扮,换上嫁衣。 那时候她便意识到,他们要来了。 而当顾九看到那停船靠岸的禁军,以及紧随其后的画舫,心中所抱有的最后一丝侥幸终还是破灭了。 赵熙竟真的来了蓬莱。 禁军们上岸后,迅速把码头包围住。顾九心急如焚,几次张嘴,但虚弱的身子迫使她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画舫停船靠岸,而赵熙领着官员们陆陆续续地下了船。 而与此同时,沈时砚似有所感,忽然站起了身,望向岸处。隔着晚霞的艳色,目光几经辗转,终于落在了想见的人身上。 玄清将手中的黑子扔进棋奁,也站起身,循着沈时砚的视线看了过去,笑道:“瞧,我没骗你吧。你母亲如今也在这里,她看到你们今日成亲,肯定会很开心的。” 话落,第三艘巨船也靠了岸。 如今还慢悠悠地浮于江面的船,便只有他们的了。 望着巨船与岸边的距离,玄清正要扭头命人去催促船夫开快些,却见沈时砚突然转过身来,黑眸静静地凝视着她。 玄清隐隐意识到他有些不对劲,然而却已经晚了。她只感觉船身忽然剧烈一晃,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你做了什么?” 沈时砚则看向了那盘棋。 原本未定胜负的棋局,随着棋子的散落一地,而不得已结束。 最后。 黑也输,白也输,满盘皆输。 沈时砚抬手脱掉身上的银白鹤氅,一抹鲜红绽放在朦胧的黄昏之中。他薄唇勾了勾,似是在笑,但眼底的冷漠却让人不由胆颤心寒。 “没什么,”他语气平静,似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只是把你想做的事情,提前了而已。” 岸上的众人很快便注意到了最后一艘船的异常,包括顾九。 她站在高处,视线轻而易举地穿过守在甲板处的禁军,落在一个红衣男子身上。 那是沈时砚。 她喉咙动了动,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便是在此时,人群中的赵熙忽然抬了抬手,一簇烟火窜上天空,粲然炸开。顾九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只听“轰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直冲云霄,那一瞬,仿佛天地都随之崩裂。 巨大的冲击力迫使那些还未登岸的学子纷纷摔了出去,待他们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却见身后那艘浮在江面上的巨船,已经四分五裂,而剩余的残骸正在被汹汹大火所吞噬。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赵熙紧抿唇角,冷声下令,几百名近卫迅速拔出兵器,趁守在岸上的禁军还沉浸于爆炸声中时,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们的生命。然后又立即散开,去追杀蓬莱岛上的道士。 远处的落日彻底埋葬于辽阔的江面,夜色本该沉沉,而那团浓烈的火焰却仿佛成了一个新的太阳,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地喷涌而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然而顾九却冷得要命。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耳中嗡鸣声不断,似乎她体内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场爆炸死去了,痛意如同附骨之疽每一处骨头里疯狂叫嚣,五脏六腑都疼得抽搐,像是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在里面狠狠搅动。 不死不休。 顾九动了动唇,无声,眼底却滚出泪来。直到有人抱住自己,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楚安双目赤红,声音沙哑:“阿九,你受伤了。” 顾九听不清,她只能看到楚安的嘴唇一张一合,神情茫然万分。 看着这副顾九失了魂的模样,楚安死死地咬着腮肉,拼命忍住涌上眼眶的湿热,然后牵着顾九的手去触碰她腹部的血迹。 顾九低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侍卫,以及自己手上所沾染的殷红鲜血。 就像黄昏中那抹红色一样。 她蓦然惊醒,一把推开楚安,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却被脚腕处的铁链绊倒,重重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楚安脸色煞白,慌忙追上去把人扶起来,用帕子捂住她的伤口,颤声道:“阿九,你得去包扎。” 顾九还是听不见,喉中却泛起一阵阵腥气,她呕出一口血,尝试开口:“他来接我了。” 声音嘶哑,字字泣血。 楚安偏过头,泪水夺眶。 而顾九则趁这个机会,再次推开楚安,踉跄地跑出酒楼。 江面上那团烈火已经越来越弱,只有那融入夜色的黑烟,呛得人喘息艰难,以这种痛苦的方式提醒人们,此处所发生过的惨烈。 出了酒楼,几乎耗光了顾九所有的力气,她再次摔倒在地。珠钗掉落,乌发松散,身上那件红嫁衣也沾满了灰尘。 顾九想站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几次挣扎,都毫无效果。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火焰逐渐熄灭,最终只留下一片焦黑的残骸,以及漂浮在江面上的碎片。 而那抹鲜红,仿佛只是她的幻想。 顾九唇瓣发颤,眼泪顺着苍白无色的脸颊坠于尘埃,她绝望哽咽。 你骗我,你又骗我...... 明明说好要接我回家的。 沈时砚,你个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皇宫。 一大队将士手持兵刃,直奔后宫。值守在皇宫里的禁军纷纷严阵以待,将他们堵在宫道。 为首的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他厉声喝道:“楚老将军,您这是要谋反吗?!” 楚业炜拿出一道明黄布帛,声音沉稳有力:“圣旨在此,阻拦者,格杀勿论。” 副都指挥使咬牙不认:“这肯定是你假冒的!” 楚业炜不再废话,直接拔刀:“杀!” 一声令下,身后的将士们迅速冲了上去,兵刃相接,铮鸣声不断,惨叫声不绝于耳。很快,宫道鲜血遍地,染红了皑皑白雪。 楚业炜带兵继续前行,直径冲向永安宫的方向。然而,皇城司的人先他们一步堵在宫门口,用铜盾竖起城墙,缝隙间,弓.弩蓄势待发。 殿门前站着一个人,正是皇城司总指挥刘英。他劝道:“楚将军,莫要再往前,可以住手了。” 看着这个曾经的同窗,楚业炜心绪复杂。刘英本是官宦子弟,后来受家族拖累,净身入宫。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曾勾肩搭背、谈笑嬉闹的朋友如今却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该住手的人是你,”楚业炜叹道,“刘英,我如今这番行为,是受了官家所嘱。你还不明白吗?蓬莱的事情已经结束了,高家也结束了。你若现在让开,我会向官家求情。” 刘英无奈地摇了摇头,哈哈大笑道:“求官家留我一个全尸吗?” 他眼尾无力地垂下,满脸尽是沧桑和倦意:“早就来不及了,从我入宫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刘英看他:“楚将军若想进殿,还是先杀了我吧。” 楚业炜声音饱含怒意:“刘英,你非要如此吗?”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9 首页 上一页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