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横苏被妖域吞没,想必有无数人同陈冀说过:算了吧、赶不及、不值得。 妖王亲临,横苏无人可以幸存。能迁出的百姓都尽量迁出了,首要该是将在人境作乱的妖兵镇压下去。 而今天下大势在妖族,如果人能争得过,数百年前也不会走投无路剑断龙脉。 倾风也曾问过他,何苦要来? 从京城一路到界南,要行千里路,要翻无数山。有千万人劝阻,有千百次驻足。 怎么他就没有回过头? 他在京城是何其风光的人物啊?敢与白泽论道,敢对日月问剑。天下纵使险峰万丈也拦不住他的青云之志,早晚他会成为一呼百应振兴人族的弘毅之士。 到了界南,就再也回不去了。 陈冀同她说,这是他的道,是他给自己定的路。 陈氏家主赴难前交托过他,守住人境,不退一毫。他们死了,自己要在。 倾风不理解他的道,其实也觉得,不太值得。 她敛下眸光,听见受了这一剑的妖王,在猖獗嘲笑陈冀的狼狈:“黄毛小儿,你想凭蛮力破我妖域?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陈冀冷眼横去,眼底血丝密布。 一路从边界冲杀过来,他的右手分明已经握不住剑了,只能用一根长长的布条与剑柄绑在一起。 他不为所动,屏息凝神,双手高举长剑,再次斩下。 随着那足以撼动天地的伟力,他披散在肩的黑发骤然白了一寸。 “破境!” 陈冀嘶吼着使出第二剑。 没有技法,也不高深,仅是倾注他血肉与岁月的锋锐剑意。 青丝渐退,青年眨眼间有如苍老了十岁。 妖王笑得更为放肆:“小子,唯你一人敢与我对阵,奈何是个蠢人,自找死路!” 妖兵们举起武器,齐声呼喝。 倾风心中百味杂陈,比先前看自己受苦更甚。又走近一步,注视着不远处的虚影,也想叫他停下。 城门外的陈冀脚步虚软地往前滑了一步,急促换气,只当对方是在犬吠,目光定定凝视前方,不知死活般地,再次出剑: “蜉蝣——” 众人跟着颤了颤。 陈冀如此年轻,又如此卓绝。他本该可以再活五十年、七十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柳望松低沉的声音似也在天地震荡中变得邈远,仿佛穿透了十五年,乃至更遥远的时间长河。 “蜉蝣不知日月,唯恨白日太短,四季太长。” “逆行光阴,生死过客。以身殉道,尽归一剑。” “夺百载之失地,护人族之长安。” “这是陈氏的道!” 寻常的剑客,借蜉蝣的光阴之力,以身为祭,只能出一剑。可陈冀连出了三剑,还能站立着活,可见是何其的天资。 难怪当年刑妖司群雄辈出,可都觉得,陈冀能成下一任剑主。 而那把人族气运所化的国之重器,自龙脉断绝后,再未择主。 倾风多年都想不明白,陈冀的道究竟是什么道。也不明白,自己该活成什么样,才能叫他当日的那腔孤勇称得上是值得。 她很想叫天下人看看,陈冀这条路走得正确。可陈冀太过光耀,她注定短命,怕是来不及,要辜负了他的苦心。 三剑蜉蝣,陈冀的皮肤上有了皱纹。衣摆在烈风里涤荡着,声音变得沙哑苍老,只剩下一双眼睛明亮如昔。 他不甘心,仍执拗地举起了剑,立于寰宇之间,背影似岿然不动。 他对着天地呐喊:“社稷山河剑!你瞎了吗?出剑!给我出剑!!” 他剑势不减,寸步不退。 妖王被他慑住,虽觉得没有万一的可能,还是阻拦道:“等等!小子,你叫什么名字?白泽自身难保,允你执剑了吗?” “让我执剑!” 第五剑! 天地震荡。 妖王叫道:“人族哪里还有社稷山河剑,你们连脊骨都被打断了!人族气运已失,你归顺我——” “破——境——” 陈冀嗓子已经残破,吼不出清楚嘹亮的声音,可是这道粗粝低沉的呼喊,好似雷霆劈在众人耳边,掀起心中狂风巨浪无数。 若是那把山河剑真的是人族气运之剑,凭何陈冀不能执剑?! 那一刹那,许是“蜉蝣”唤出威能的触及大道,许是山河剑真的闻听到他的心声。 陈冀燃尽了身上的气血,发丝尽白,年华瞬去。 枯朽之际,他手中的长剑忽地多出了一道炙灼的黄光。 那光分明不算强烈,却如同烈阳般刺眼。 有着巍巍之正气,赫赫之明光。令人不敢直视,照之生畏。 柳随月抬手挡在眼前,猛地跳了起来,尖叫道:“是不是社稷山河剑!” “这不是社稷山河剑,不过确实是山河剑的剑意。”柳望松平静地解释,“他借道蜉蝣,自毁大半,是没有资格再持剑的。但是他万夫不当的勇猛,值得一寸光阴。” 妖王顿时心惊,不敢信一个无名小卒能借用山河剑的剑意,在看到剑光的一瞬便想收回妖域,已是来不及。 剑气以秋风扫叶之势,迅速将空城之外的妖气杀退,远在后方的妖王重伤呕血,发出一声惨叫。 “你是谁!”他暴怒唾骂,“我定要杀你!陈氏的小子!我要杀你!” 柳随月震撼得难以成言:“破……真的破境了……” 倾风动容:“师父……” 陈冀步步往前走去,脚印中留下点点的血迹,混在漆黑的泥里,比天边的暮色更深。 他整个人看着将将欲倒,好似风一吹就能折,却始终顽强挺立着。 走过刑妖司的石碑,挡在幼童的身前。 “踏入此地,犹如踏我人族血骨。” 陈冀抬起长剑,横与身前。 闪着银光的剑刃上飘过他苍白的长发,映出他决绝而枯槁的脸。 对面是毛骨悚然的妖兵,他字字落地有声。 “过界者,杀!” “为祸者,杀!” “犯禁者,杀!” 陈冀长剑一甩,表情狰狞如野兽。 “杀!” “杀!!” “杀!!!” 妖兵们竟被他眼神中的凶杀之意逼退一步。 妖王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彻长空:“退!” 作者有话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李白
第10章 剑出山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活了下来。) 原来陈冀当年,是以山河剑杀退的妖王。 可惜除他自己,竟无人知晓。 柳随月此时方才醒悟,为何陈冀家门前的雪落了一年又一年,石阶却也扫了一年又一年。盼望的目光自北向南,始终落在他回京的路上。 她脑海中不可抑制地跳出一个想法:要是陈冀当初没离开京城,现在是否会成为真的剑主? 这个念头乍一冒出来,立即被她按了下去。 为这种毫无所谓的设想哀婉,当真是入了迷途。前辈践行自己的道,救下倾风,戍守边土,十五年恪守不渝,当是无畏无悔。 她看向不知何时站到陈冀身后,正静静注视着陈冀那道萧索背影的倾风,心中亦是感慨万千,热血难平。刚准备走过去说两句称赞吹捧的话,脑海里偏生贫瘠的只有两句话:“前辈好厉害!”,或是“先生高义!”。 柳随月挑了后半句,酝酿好情绪,就听袁明这厮抢先道:“先生高义!” 柳随月:“……” 她清清嗓子,那厢柳望松又不胜唏嘘地接了一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先生意气浩然,功德巍巍,当名留千古。” 柳随月:“……” 这还怎么说得出口? “阿财,自你来了界南之后,我发现你脑子忽然变聪明了,我有点不习惯。”柳随月走到兄长面前,诚心地问,“你是磕到哪块石头了?记得一定要带回去当传家宝供起来。没事的时候多磕一磕。” 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柳望松奚落人的功夫同是十足见长。 果然就见对方迤迤然抽出长笛轻敲在她的肩头,说出的话是与和善笑容截然不同的冰冷:“我看你的脑袋空空的就像块石头。家里供你一个已经足够了,不必再添一块。” 柳随月心梗,认命地咽下这口气,不愿煞风景地与他争吵。 倾风未听见几人的对话,只是望着陈冀凌乱披散、遮住面容的白发,眼里仿佛落了针,动或不动都刺得生疼。 她以为陈冀真的已经有六十多岁了,陈冀自己也常念叨,说他是花甲老人,让倾风少惹他生气。 这人的真话假话都篓成一堆说,说自己三十多岁时是如何金相玉质,四十多岁时是如何义薄云天,五十多岁时忽然看破红尘甘贫乐道,老了不知犯了什么错才要遭倾风这猢狲的折磨。 可数十载于他都不过一瞬而已,他哪有什么顿悟的机会?如今想来全是酸涩。 好在山河剑是气运之剑,当年他成功守住界南,那道剑意因此续了他一命。他还能提得动剑,骂得了人。 她隔着三步的距离,跟在陈冀身后。 陈冀已解了布条,放下右手的剑,弯腰收殓地上的尸体。 离他最近的就是那位陈氏的剑客。他蹒跚过去,拿起横在地上的断剑,仔细收回剑鞘,拂过上面镌刻着的“倾风”剑名,将人拖到刑妖司的石阶前,缓缓为他理好外衣,抚平褶皱,再把剑放进他怀里。 天不知不觉已经彻黑了。 陈冀游魂般地晃进刑妖司,挑了盏灯出来,借着那点如豆的灯火,将附近的尸体都搬运到火光之下,整齐列成一排。 大抵是觉得幼童太小,他也不忍去看。处理完一圈,最后才走向镇妖石,一把将幼童抱起。 幼童的手轻微动了一下,鼻腔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呻吟,瞬息便被落寞寒夜里的冷风吹了干净。 陈冀的腰弯着,动作僵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缓坐下,腾出一只颤微微的手,去探幼童的脉搏。 手没了知觉,幼童的心跳又微弱。他没感受到血液里的那股冲跳。 他木愣愣地坐着,空洞的瞳孔里摇着一盏昏黄的火,神游天外了良久,才低下头,捏着衣角一寸寸擦去手上的血,又再次试探幼童的鼻息。 犹如一场凌迟的酷刑。 他松开手,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到幼童的胸口。 轻微的、鲜活的生命痕迹,胸膛也在浅浅起伏。 陈冀手臂发紧,面皮颤动,泪水骤然浸透了眼睛,抱着她无声哭了起来。 万千兵马在前他可以睥睨冷笑,此刻的眼泪却好似怎么也流不尽。偶尔泄出的两声抽泣,混在呜咽的风里变得消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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