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丧着一张脸:“这可是万生三相镜啊,我们还能出得去吗?” 倾风不以为意地道:“那狐狸虽然看着张牙舞爪、狂悖乖戾,其实跟随我师父来界南游荡了已有五六年,除却平日偶尔喜欢过来叫嚣骚扰,四处乱窜惹点麻烦,且脑子蠢得厉害,没什么害人之心。我观此地也确实没有危险,只不知道这三相镜的另外两相是什么。” 倾风听见半空传来一道愤恨难忍的抽气声,大抵是想装作自己不在,于是生生忍住了没有开腔。 “狐狸,不错啊,都学会声东击西了。”倾风摸向腰间的面骨,语气冷了两分,“你真以为我打不破你的幻境,出不了这镜子?” 狐妖觉得是不大可能,但想想陈冀曾经的“丰功伟绩”,又不敢托大,怨愤道:“都是你,三脚蛙!我才变得这么倒霉!” 倾风还没明白他在说谁,柳随月已跟浑身炸毛似地跳了起来:“你说谁是三脚蛙!滚!没事别叫你金蟾奶奶!” 狐妖$1!!”了声,虚张声势道:“陈倾风!我知道你的秘密!” “哦?”倾风尾音稍扬,“你在威胁我?” “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往来历?不想知道陈冀当初是如何从妖王的妖域里救的你?”狐妖是真怕了她,语速飞快道,“横苏当年可是已经被妖域吞没了,世人都觉无救,撤兵退至横苏之外。是陈氏六万人于国难赶赴边地杀入妖域,止住妖气外溢,陈冀血战三城才有了如今的界南!所以无论刑妖司还是朝廷都认,界南是陈氏的界南。陈氏死伤无数,陈冀自己不想再提,可你就不想亲眼看看吗?” 倾风的手顿在原地,下垂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光色,沉默着没有应声。 “我知道,你在妖域里待得太久,四肢百骸全是妖王灌注进去的妖气,从鬼门关里被捞上来,什么都忘了,连名字也是陈冀用一把断剑的剑名起的。”狐狸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才接着道,“你屋后山上埋的那些尸骨,陈冀让你每次外出归来都要祭拜的坟碑,那些人你一个都没见过,一个都不记得。” 倾风将面骨挂了回去,两手环胸道:“所以呢?” “我告诉你,三相镜分别是故我相、真我相、非我相。真我相可窥本我,故我相可问过去,非我相可探天机。”狐狸说,“这非我相嘛,非大气运者不能用,窥天罗盘的名字也是因此而来。我在你们界南住了几年,富贵狐仙都成乡村野狐了,不与你玩这个。但替你窥一下过去,倒也不是不行。” 狐狸好商好量地道:“你在这里头先玩一炷香的时间,待我杀了他,就放你出去!” 他不等倾风的答案,直接驱动了三相镜。 登时,荒野处凭空林立起一座座屋舍,铺设出一条条大道。四人被街头喧哗的人流包围其中。 仅是虚影的人们立在西风中说话,商客牵着马从平坦的黄土路上走过,不算繁华的边城,却四处有热闹的人声。 柳随月目不暇接,惊叹道:“这里就是曾经的横苏?” 人、妖两界封闭许久,当年的横苏安定和祥。 她顺着倾风的视线抬起头,遥望天际。 风是大地的吐息,那一日,血色的风自天际而起,顺着雨、雪、霜,纷纷扬飘进城关。 百姓尚来不及逃难,整座小城犹如一叶孤苦的舟船,被纳入妖王的境域。 城门外布起无形的屏障,四面八方响彻起猖獗的笑声,对方倨傲地施舍道:“此地已入我妖域!跪地俯首者,可得一线生机!” 倾风垂眸,看见一个小姑娘乖巧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冷硬的油饼小口地吃着。
第7章 剑出山河 (她生于世俗的泥,长着红尘的根) 看着孩童时的自己,倾风觉得十足陌生,甚至有些辨认不出。 五岁的幼童身量矮小,头上系着两根鲜红色的布条,脚上穿着双沾满泥渍的布鞋。该是父母怕她冷,在她身上套了一件厚重的花袄,叫她本就短小的四肢变得更为笨拙。弯腰给地上的虫子喂食时,圆得像要从石凳上滚下去。 幼童的眉眼轮廓与她还留有些许相似,可是即没有她的深沉与风霜,也没有她的冷冽与执着。 她无法想象这般脆弱又这般天真的自己,是如何在这血雨腥风的妖域里苟活下来。 自妖王那声冷厉的威吓过后,不过数息,各式哀鸣与惨叫声便接连四起,不绝于耳。 不远处的路人浑身抽搐地跪倒在地,随即手脚也无力支撑,只能在地上疼痛翻滚。 幼童被尖叫声吓得丢了油饼,偏头往路边一扫,还没看清那些人的惨状,就火速收回视线,自我安慰地捂住眼睛。 她站起身来,背对着街道,呆滞地放下手,注视着自己的指尖。 指尖的经脉已变得血红,带着股针扎火燎般的痛楚。那丝红色的气正一寸寸地往上烧。她恐惧而茫然,踉跄往院子里跑,一面喊道:“娘,疼!” 倾风自嘲地想,好在她资质过于平庸,妖力难以在身体里游走,所以命也比别人大些。 寻常人受到妖力的冲洗,哪怕是刑妖司里修士控制过的小股妖力,都忍受不了身躯内刀割斧削般的疼痛,何况是妖王如此悍戾的妖力灌注。 或许万中无一的人能因此领悟妖主的遗泽,可已力尽神危了,也博不到那所谓的一线生机。 倾风神思恍惚了下,幼童已跑进屋。 见没人来迎,她一路冲到客厅,推开门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半躺在地上,身边落了一地杂物,正攀着靠墙的桌案想起身,末了呕出一口血,又瘫软下去。 女娃跑上去,想将她扶起来,无奈不够力气,几番努力都失败后,选择陪着她躺在地上。努力将脑袋靠在她胸口,蹭了蹭,低低地叫她,想让她赶紧起来。 可妇人说不出话。暗红色的妖力覆在她略微粗糙的皮肤上,顺着她脖颈上的经脉即将爬上她的脸。 她忍着不惨叫,已是竭尽全力。 幼童不明白,又把手伸长了给她看,想让她可怜自己,并指了指自己的腿,说:“还有脚。” 妇人望着她流下泪来,分明看着很是伤心,却死死咬着牙关,没哭出声音。长久后,才终于调整好呼吸,勉力开口道:“阿芙,别怕。你去娘的屋里,把墙上挂着的那件衣服取下来。” 她说得费劲,几乎全是模糊的气音,阿芙把耳朵靠在她嘴边,才听明白了一半,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往里屋跑去。 妇人用手肘支撑,艰难挪动上身,调整好位置,看着女儿进了屋,摇摇晃晃地踩着一把矮凳,扯下墙边那件黑红两色的披风,虚弱点了点头。 阿芙拖着披风回来,要用它去擦母亲的眼泪,被妇人拦了下来。 妇人提了口气,在阿芙的帮助下半坐起来,手里攥紧了那件衣服,抱在怀里静默良久,似经过了极两难的抉择,才用一种阿芙完全无法理解的,半是犹豫半是悲凉的复杂眼神,一字一句地问:“我儿,你想活着吗?” 阿芙胡乱点了点头,迷惘跟慌乱居多,她歪着脑袋,用手和脸去擦母亲的眼泪,抱紧她的脖子说:“阿娘,你很疼吗?我给你吹吹,你不要哭了。” 妇人笑了出来,可听着又很像是哭声,因为滚落的眼泪打在阿芙的脖子上,如一场淋漓又寒凉的秋雨。 妇人下定决定,推开她,脱掉她身上的外衣,扯过披风斜系在她身上。双手软绵地无法提起,就用牙齿死死咬住一头,在阿芙胸前打了两个结。 深色的布料上染了零星的血,依旧刺目得惊人。 妇人眉头因疼痛而深拧着,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小心抚摸着女儿的头顶和脸颊,说:“记得城门口的那座大房子吗?你爹以前带你去过好多次。你爹的兄弟都在那儿,他们会帮你的。娘带你过去。” 倾风知道。 刑妖司的大门口有块镇石,能抵御些微的妖力。对她这样资质的孩子来说,许能多活一些时日。 可如果无人来救,不过是死得更痛苦、死得更漫长,变成一场不见尽头的酷刑。 她当时应该也已经很痛了。 而那件披风,是刑妖司发给牺牲将士家眷的纪念。 她父亲原来也早死了。 倾风乱七八糟地想,若她父亲不是刑妖司的人,她母亲还会叫她再挣扎这一番吗?她是真的信,有人能来救她吗? 柳随月喉咙一阵哽咽,抬手迅速抹了把脸。见倾风一动不动地站着,眼中是流不出泪的恍然,小步走过去靠近了她,抓住她垂下的一抹衣角,好似这样能叫她不太难过。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眼前。 妇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许是人之将死,又有了迫切的念想,变得无比强大起来。 她竟然站了起来,牵着阿芙的手出了门。 她走在街道的内侧,挡住了阿芙的视线,步子迈得极慢,姿势如同即将年久腐朽、即将损坏的纸人。 一条路变得太长远,她还没送到头,身上牵着的线就要断裂了。 她咬着唇,脸色煞白,血仿佛被烧干,只剩下眼泪在眼眶里汹涌。 走出最后两步,她已是真的不行。强撑着跪到地上,没叫自己直接栽倒。缓了缓,把女儿再次叫到面前,捧着她的脸说:“娘陪你走到这儿,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都记得了吗?” 阿芙点头。 妇人深深看着她,笑说:“去吧。” 阿芙听话地走了两步,很快又返回来,挽住妇人的手臂,憋着口气要带她一起离开。 妇人再忍不住,失声痛哭。泪眼一阵发花,她抽噎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刑妖司的腰牌,示意阿芙戴到自己脖子上。 她抵着女儿的额头,说:“记得大房子门口那块大石头吗?记不记得你爹跟你说过的话?把它卡到石头上去,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她摸着女儿不住打颤的双腿,狠下心咬咬牙道:“去吧……你要是走不动了,就爬着走。不要回头,也不要看其他人。别害怕,沿着这条路一直走……阿娘等你带人回来救我……好吗?” 幼童哭了出来。 妇人万般不舍,还是催促道:“去吧,阿娘在后面看着你。” 阿芙哭着转身走了,走到街口停了下来,想回头,又想起母亲的话,擦擦眼泪接着走。 她家住在城西,而刑妖司建在城东,一路过去好似有千难万阻,怎么也走不到头。走到后面,妖力侵蚀更为严重,她只能爬。 行至西市的一条街区时,侧面紧闭的屋门忽然推开一条缝,里头的人压着嗓子问:“女娃儿,你要去哪里?” 阿芙没力气说话,指了指前面。 那女人也已行动不便,不过比她母亲的情况好上太多,朝她过来的方向惊恐张望了眼,又对着她疯狂招手,喊道:“你快过来!来,先到婶子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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