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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

时间:2023-08-17 15:01:53  状态:完结  作者:退戈

  陈冀将佩剑靠在扶手旁,微一阖目,奇怪道:“他既没有服药,为何忽然魔怔?”

  霍拾香摇头。

  白泽缓声问:“百多人长久服药?谁为你父亲供的药?”

  霍拾香闭上眼睛,还是摇头。

  陈冀又问:“他何故也要喂你吃药?”

  “他自口口声声宣称大义,是为我好。”霍拾香无心应对,有什么便说什么,眉目间尽是疲惫,“我觉得他有时清醒,有时迷乱,自己都说不出原因。唯一点他坚信不疑,他自觉是在以身殉道。”

  “唔……”陈冀抬手扶住一旁的剑身,意味深长道,“他万般筹谋,片刻不怠,脑子也没多糊涂,怎么就轻易叫你发现了名册?”

  霍拾香眼皮颤了一下,从未细想过其中末节。一是她服药后大脑常是一片混沌,二是实难从容回顾。被陈冀这一问,也觉出些许反常来,喃喃自语了句:“为什么?”


第86章 剑出山河

  (“纪钦明,我还没死!”)

  纪钦明朝陈冀看了过来, 眸光深沉,有种难以言说的冷淡。

  陈冀顺着视线回望。

  二人经年未见,陈冀回京后也足有月余, 却还是第一次正眼相看。

  陈冀仿佛能从对方眼中看见白发萧萧的自己,亦能想象到自己瞳仁中正倒映着的高瘦身影。

  当年亲如手足、披肝沥胆。到底是一别如雨,人有不同。

  各自缄默不语,静如止水。

  霍拾香稍抬起头,视线虚落在前方的空地上,未察觉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怅惘地复问一遍:“为什么?”

  白泽动了下,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见那二人四目相对,无声较劲,没有续说话题的意绪,便温声询问:“你是如何发现那本名册的?”

  霍拾香如今思维缓慢,只等着有人引导,才能打通其中关窍,即便如此反应也显得异常迟钝。

  她眼珠游离着转动, 一幕幕地回忆,从洪流似的散乱碎片中艰难找到对应的片段, 斟酌着开口道:“我大多数时候是住在刑妖司,偶尔回家一趟, 看望父亲……”

  她说到一半停顿下来, 发觉不该从这里说起, 又转了口锋道:“我袭承自神兽伯奇的遗泽, 可以驱邪、避怪、食梦。这等神通日常并无大用, 但最克阴邪之物。所以我父喂我吃药时, 我并未上心,只当调笑,也万想到他会加害我。”

  她口干舌燥,说几句便要暂缓,整理好话语中的逻辑,才能将缘由经过讲清楚。

  “服过药后,我虽无端掌控了蜃妖的妖术,可也察觉脑海中多出许多古怪记忆,且那股妖力血气深重、积愤沉郁,很是不详。知晓此事绝非寻常,便去找我父亲对峙……”

  她摩挲着自己手指,眼角肌肉抽搐了下,默然良久,苦思冥想后,仍是挫败道:“我忘记他同我说了什么,左右不过是狡辩。然我心中起疑,不能轻信,便守在宅院附近,想查证他近日在与谁人相交。我心中存了侥幸,以为他该是受人诓骗,才走此歧路。或是刑妖司里出了哪个大贼,胁迫于他,他不知后果。直到我亲眼见过一名病入膏肓的药人,我才知晓,那东西切真害人,狡辩不得。”

  她扯扯嘴角,露出个苦不堪言的笑:“说来也巧。好在我吃的是蜃妖的血肉,而蜃妖的神通最善伪装,无人能觉察出我的妖力。我日夜潜伏,亲眼得见,他对着几个妖族卑躬屈膝,求取邪药。那等低三下四的奴才相,我万没想到能在他身上出现。”

  陈冀已收回视线,不再对着纪钦明干瞪眼,闻言身形一动,险些碰翻边上的长剑,顺手捞了起来,将剑身平放到膝盖上,追问:“那是什么妖?”

  “我不认识。”霍拾香好似一具干瘪的活尸,用力吸了口气,撑起胸腔起伏,才又有气力能开口说话,“我认不大出妖族,也不擅辨识妖力。只知道,其中有两个顶厉害的妖。虽不及大妖的威能,可离悟道也应不远。这等强横的妖族,刑妖司多数该有记录,可我再三翻阅司中名册,却并未找到他们的根脚。”

  确实,多数修士根本认不出妖族的本体,仅能粗浅看出对方是人是妖。

  倾风这种对妖力极为敏锐的体质,偶尔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倒是狐狸,因九尾狐的先天威能,一双眼睛很是毒辣。

  “怪哉。”陈冀说话时,刚蓄起的短须跟着抖动,遮掩住他半张脸的神情。嘴里说着诧异,眼神却极为平和,再次往纪钦明那边扫去,拐弯抹角地道,“刑妖司的耳目,怎会无故错漏那么多厉害的妖族?蛇鼠想要在人境藏匿,也得有人替他们打个洞窟。”

  纪钦明岿然不动,这次连眼神也不愿多赏,知他一张利嘴,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快。

  白泽担心陈冀撮盐入火,最后真挑得人争锋起来,朝他淡声道:“休说。”

  霍拾香接着道:“我躲在他书房窃听,想探知几人为何绸缪,无意找到他藏在密匣中的名册。”

  之后的事情她省略过去,几次呼吸,直接跳到了她背离鸿都远走他乡。

  “我父死后,那几个妖族一路追杀我,怨我坏他们布局,数次设陷伏击。只不过蜃妖的妖术过于强势,到后面我甚至领悟到她的妖域,那几个孽畜即便恨我入骨,也拿我无法。只能一路尾随,想待我日暮穷途,再寻机会杀我。儒丹城里用妖丹袭击我的,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名册上的那些人,一些因造下杀孽,已被朝廷羁押。一些还存有人性,可面目已有变化,不敢外出见人。我吸走他们身上的煞气后,伪造公文,将他们带去别的城镇安置。另外一些,无药可救,我直接杀了。”

  她说得语气寡淡,可是“杀”字过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盯着上面的累累疮疤,眼神空洞地发起愣来。

  如同在看一封写满血字的诉状。

  即便她问心无愧,也常有迟疑:她是不是该与那些人同罪。

  “若是神药,你父亲缘何自己不吃?他亲眼目睹那些病人癫狂,怎会不知药物危害?虎毒尚不食子,他清醒时给你喂药,可见心性凉薄。”

  陈冀的嗓音肖似一根拉动着的老旧琴弦,有种饱经风霜的苍然跟沙哑,响起时激得霍拾香的心神也跟着颤动。

  “他从前对你,也如此冷酷吗?”

  霍拾香不假思索地道:“不,我父亲从前是疼爱我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磊落光明、人人称道的英豪,谁又料……他会自甘泥尘。”

  白泽问:“你还记得,那本名册上的人名吗?”

  霍拾香神色黯然地答道:“自然记得。日日夜夜都记在脑海里。”

  白泽抬手拿起案几上的卷宗,起身朝她走去:“这是刑妖司中留存的记录,皆是怀疑与你有关的旧案。你看看上面的名字是否准确。”

  霍拾香双手接过,缓缓拉开卷轴,对着上面那几行端正的小字入神地看。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与神智都在涣散,好在有房间里的那股香,化作一把勾子,屡次将她的精神将从九霄云外拉扯回来。才能让她坐在这屋里,听着几人问话。

  她用了好半晌,终于读懂那几个字的意思,抬起头道:“大多是。”

  白泽颔首,一言不发地将东西取回来,收进长袖中。

  “什么意思?”霍拾香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来,“先生?”

  白泽挥开长袖,在上首端坐,沉思许久,还是不知该不该与她明说。只一双柔和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带着不忍的怜悯跟慈悲。

  陈冀不安分地动了动,一会儿挠挠眉毛,一会儿又用手指去顶开剑鞘。

  他既觉得,像霍拾香如今这样懵懂无知,该是一件好事,不必再戳破什么叫她多余神伤。

  可又觉得,如若换作是他跟倾风,宁愿再摔一次头破血流,也要痛得清白坦诚。

  霍拾香张开嘴,极缓慢地道:“我若是只图安稳,何必当初四海奔波?我千里流荡,难道不配,得您解惑吗?”

  白泽喉结滚了滚,略一阖目,低声道:“我亦不知,姑且是个猜测。”

  她叙述中破绽太多,陈冀等人一听便知晓几分。她不识真相,只因她身在绝顶。

  白泽见她意志坚决,方谨慎而委婉地道:“这些人,刑妖司早有追查,不像是你父亲亲自下的药。”

  霍拾香手指蜷缩起来,身体不可抑制地发颤。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猜不透,只是莫名觉得害怕。

  她含混道:“可他们确实是药人。”

  白泽眉眼低垂,似有似无地叹息说:“确实如此。但有些药人,与你父亲天各一方,从无交集,如何下药?还有几人,刑妖司已查明邪药来源,贼首亦已伏诛,与你父亲无关。”

  霍拾香怔然,每个字都明白,可是连在一块儿,就成了天书。她如何理解,都听不懂。

  陈冀觉得白泽说得实在太过委婉,来回扯皮更会跟把磨人刀子似的,割得人生疼。索性给个痛快,便接嘴道:“你杀你父亲时,用了几剑?”

  霍拾香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陈冀,一板一眼地答说:“一剑。”

  陈冀又问:“你父亲离世之前,不曾对你说过只言片语吗?”

  “说过。”霍拾香嘴唇翕动,声音细碎,说得有气无力,“他被我刺了一剑,不敢置信,捂着伤口满手鲜血地朝我走过来。我避开了。他踉跄倒在地上,指着我说,我这辈子,难逃孤苦,注定颠沛。”

  她只烙下了父亲说的那些锥心之语。至于说话时是什么表情,是否牵强。肢体有什么动作,是否迟疑,都无心关注了。连同那张脸也朦胧,徒留疯狂的情绪。

  记忆里或许有他将死时的悔恨,可她已辨不得真伪,只当那几滴眼泪,都是自欺欺人后加上去的。

  “你父亲多年习武,虽已年老,可体格建强,只一剑就被你杀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陈冀开了头,干脆一口气不停地将心中思虑都倾倒出来,摊开在明面上,叫霍拾香自行判断。

  “你慌乱中刺去的一剑,果真命中他的要害了?他不过能坚持着说几句话,便彻底没了声息?他知你遗泽能驱邪辟怪,绝情推你入泥潭,总该是要图谋点什么,他何曾对你提过什么要求?他若真是苦心经营十多年,敬终慎始,又怎会万般疏漏,将名册显而易见地藏在书房里,被你察觉反常,还叫你搜见证据?”

  陈冀摇了摇头,说:“都不合理。”

  霍拾香也觉得不合理,可脑海中盘旋着的,仍旧只有那句话。

  ——为什么?

  白泽说:“你父亲年轻时曾来上京求学,我见过他几面。是个不愧不怍、襟怀坦荡的人。后来他去鸿都任职,恪尽职守,治下清明。我想纵是圣人,也在我面前装不出这番假仁假义。况乎二十多年。”

  霍拾香嘴里一片咸腥,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湿意。抬手胡乱擦了一把,眼前的景物全成了朦胧的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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